我找到了班主任李老师。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她刚批改完一摞试卷,手指上还沾着红墨水的印记。
“李老师,我……”喉咙干涩发紧,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她温和的目光,“我家里……给我联系了国外的大学,有全额奖学金……需要提前过去适应。所以,我想……提前离校。”谎言像生锈的刀片,在舌尖艰难地滚动,“保研……嗯,算是保研吧,手续都办好了。我不想……影响大家高考前的心情,也怕……怕有些同学难过。”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
李老师愣住了,她放下手中的红笔,镜片后的眼睛仔细地审视着我。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深重的悲悯。她看着我异常苍白的脸色,看着我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强装的镇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她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沉重得让空气都凝滞了。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单薄的肩膀,指尖微凉,“苏晚,你是个好孩子。老师……知道了。”她垂下眼睑,避开了我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悲伤之海,“保重。”
最后一个谎言,终于艰难地铸成。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陆沉时,我们正站在教学楼顶层的天台边缘。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起我单薄的校服衣角。
“我要走了,陆沉。”我望着远处被夕阳点燃的云霞,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提前去……国外那所大学报到。保研的手续办好了。”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瞳孔里,却照不进深处那片骤然卷起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被欺骗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更茫然无措的恐慌。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质问,也带着一种受伤的嘶哑,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力道很大。
我被他抓得微微踉跄了一下,强忍着肩膀的痛意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抬起头,对他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像即将断裂的弦:“是……临时决定的。那边催得急。我怕……怕你知道了,会分心,会……难过。” 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的心脏。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我所有的伪装,看清那谎言背后血淋淋的真相。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天边的云霞在无声燃烧。许久,久到我几乎要在他沉痛的目光下溃不成军,他才猛地松开手,一把将我紧紧箍进怀里。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勒得我生疼,仿佛要将我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他滚烫的脸颊紧贴着我的鬓角,急促的呼吸灼烫着我的皮肤。
“我会想你。”他的声音闷在我的发间,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受伤野兽的低鸣,“苏晚……我会很想你。”
这句承诺像最后的判决,击溃了我所有强装的堤防。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我埋在他怀里,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无声地哭泣。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我也是!陆沉,我也会想你,用尽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想你!直到呼吸停止!
离开的日子定在三天后。临行前,陆沉执意约我见面,地点还是那个承载了太多无言心事的天台。黄昏依旧,只是晚风带上了初夏的暖意。他站在我面前,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和灼热,像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苏晚,”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如果……如果这次高考,我考上了你去的那个大学,”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夕阳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我望着他眼底那份炽热的、带着全部未来的期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即将崩溃的呜咽。不能哭,苏晚,不能哭出来。
“……等你考上了,”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再说。”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是我能给予的、最后的温柔谎言,也是套在他身上、支撑他走向考场的无形枷锁。他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下,随即又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
“抱一下吧。”他轻声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张开双臂。
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我几乎是扑进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夕阳的余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身上的气息——干净的皂角味,淡淡的烟草气,还有少年蓬勃的体温——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官里。我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想要把这气息,这温度,这怀抱的触感,一丝不漏地刻进即将消散的灵魂。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时间啊,求你仁慈一次,就在这一刻停驻吧!让我永远沉溺在这虚幻的温暖里,哪怕代价是永恒的黑暗!
然而,暮色依旧无情地吞噬了最后一缕霞光。松开怀抱的那一刻,我知道,这就是永诀。回家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闺蜜林晓晓。
“喂?晚晚!你跟陆沉……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她的声音充满期待和雀跃。
我停下脚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望着远处霓虹初上、喧嚣繁华的城市夜景。巨大的橱窗玻璃映出我苍白如鬼魅的影子。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所有的光影。
“我一个……”喉咙哽住,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尝到泪水咸涩的味道,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将死之人,不想……耽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