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攥着那张纸,指甲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冲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滑坐到地面。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却没有一丝声音。寂静的隔间里,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和牙齿死死咬住手背留下的深深齿痕。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陌生而绝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我刚刚笨拙地学会心动,刚刚笨拙地触碰到一丝温暖的微光时,就要被投入这无边的黑暗?
回到学校,我像戴上了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走进教室时,甚至对陆沉扯出了一个练习过很多次的、若无其事的笑容。课间依旧和他为了一道题的解法争得面红耳赤,放学路上依旧听他带着嘲讽语气抱怨某个老师。只是当暮色渐浓,他走在身边,轮廓被路灯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时,我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鼻梁、紧抿的唇角,仿佛要将这影像刻进灵魂深处,带进那永恒的黑暗里去。
而黑夜,成了真正的刑场。疼痛如同蛰伏在骨髓深处的毒蛇,在万籁俱寂时苏醒,缠绕、噬咬。冷汗浸透睡衣,身体蜷缩成抵御的姿势,在冰冷的床单上辗转。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声流淌,像一道凝固的泪痕。我死死咬住被角,将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为什么?一遍又一遍,无声的诘问在无边的痛楚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响。只有月光,冷冷地照着这绝望的刑台。
那份潜滋暗长的情愫,在死亡的阴影下,反而如濒死的花朵般,绽放出惊人的、近乎凄厉的艳丽。陆沉的一个眼神,一个无意识勾起的唇角,甚至只是他趴在桌上沉睡时微微起伏的肩背线条,都足以在我心底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我知道沙漏里的沙所剩无几,因此每一分、每一秒与他共处的时光,都成了从死神指缝里偷来的珍宝,珍贵得让我心痛。
校运会那天,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洒满操场,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陆沉报了100米短跑。他换上了黑色的背心和短裤,露出线条流畅的臂膀和小腿肌肉,站在起跑线上,微微躬身,眼神专注如锁定猎物的鹰隼。
发令枪响!
那道黑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撕裂空气,强劲的腿部力量蹬踏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风鼓起他黑色的背心,猎猎作响。他超越了所有人,像一道劈开阳光的黑色闪电,第一个狠狠撞向那条象征终点的红色绸带!巨大的欢呼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看台。
我站在班级区域的最前排,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他的名字:“陆沉——加油!陆沉——!”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但他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目光却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了我。隔着喧嚣的海洋,他嘴角扬起一个张扬肆意的弧度,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那一刻,他耀眼得如同正午的太阳,灼得我眼睛发涩,心跳如鼓。
他拨开围拢过去祝贺的人群,径直朝我走来,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和阳光的味道。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
“怎么样,够快吧?”他停在我面前,微微喘息,笑容明亮得晃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得意。
我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慌忙从随身的帆布包里翻出纸巾递过去。他接过,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汗珠沾湿了纸巾。忽然,他毫无预兆地俯身凑近,带着汗水和阳光气息的热度瞬间将我包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低哑的声音像带着电流,清晰地钻入耳中:
“我冲线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你。”
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上,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只觉得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疯狂地叫嚣。
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被他这句低语彻底捅破。之后的日子,空气里仿佛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带电的尘埃。他会在穿过拥挤的走廊时,极其自然地握住我的手,干燥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的微凉;会在课间我低头整理笔记时,猝不及防地凑近,一个羽毛般轻快的吻落在我的脸颊,留下转瞬即逝的滚烫触感,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脸,耳根却悄悄染上薄红。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隐秘的甜蜜在心底发酵,却总在最浓烈时,被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的绝望阴影骤然覆盖。
幸福的时光像指间的流沙,流逝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慌。病魔的獠牙越来越深地刺入身体。疼痛不再是夜晚的专利,它开始在白昼的课堂上猝不及防地袭来。胃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撕扯,尖锐的绞痛让我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我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背,维持着听课的姿势,不敢泄露一丝异样。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陆沉正支着头,百无聊赖地在课本空白处涂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不能让他发现,绝不能。他眼底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那点光亮,那点对未来的希冀,我不能亲手将它掐灭。他应该有光明的、长远的未来,那未来里,不该有我这样一个沉重的、注定坠落的累赘。
高三下学期,窗外的梧桐抽出嫩绿的新芽,阳光日渐暖融,我的身体却不可逆转地滑向冰冷的深渊。主治医生办公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他指着最新的影像报告,语气沉重得像压着铅块:“苏晚,病灶扩散的速度……比预想的快很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治疗方案、姑息护理,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我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阳光那么好,透过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跳跃的光斑。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被妈妈牵着走过,手里举着一个彩色的风车,笑容天真无忧。巨大的不舍和无边无际的无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舍不得这阳光,舍不得那窗外摇曳的梧桐,更舍不得那个会为我拉上窗帘、在纸上写下锋利解题步骤的少年。算了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