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元通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心上。
大战后的风卷着尘埃掠过荒原,刮得他脸颊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片空洞的寒意。
他终于停在那片空地前——姒妘最后消散的地方。
没有惊天动地的余波,只有一枚星轨静静躺在焦土上,微光流转,像她曾眼波里漾过的细碎星辰。
指尖触到星轨的刹那,他浑身一颤,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属于她的温润气息。
他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将它捧起,又紧紧按在胸口,像是要把这世间仅存的念想嵌进骨血里。
抬头时,漫天星辰依旧璀璨,可哪一颗都再映不出她笑起来的模样。
喉头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滚烫的泪却挣脱了眼眶,砸在星轨上,晕开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湿痕。
风还在吹,带着远方的呜咽,像谁在低声诉说着未尽的牵挂。他就那么站着,抱着那枚星轨,任由眼泪模糊了星辰,也模糊了归途。
姬元通抬手抹了把脸,将涌到眼眶的湿意狠狠憋回去。
指腹摩挲着掌心那枚微凉的星轨,像是攥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光,转身朝星辰坞走去。
坞内的星辰浩瀚,月光永存。
姬元宝坐在秋千上,老远就看见哥哥的身影,小短腿噔噔跑过来,脸上堆着甜津津的笑:
“哥哥!你来找我啦!”
她仰着小脸左看右看,头发随着动作甩来甩去,眼里的光一点点淡下去:
“咦,云朵姐姐呢?她答应要带我去看日落的……”
话音未落,她撞进姬元通沉默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往日的温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灰,像被乌云压着的星空。
小女孩的话卡在喉咙里,忽然就懂了。
她下意识看向哥哥的手,那只紧握着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而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攥着的糖葫芦,红得发亮的山楂还坠着晶莹的糖衣,此刻却“砰咚”一声掉在青石板上。
竹签滚了两圈,沾了些尘土。
最顶上那颗山楂摔裂了口,像一滴凝固的血。
姬元宝的眼泪唰地涌出来,却死死咬着唇没敢哭出声,只望着那串糖葫芦,仿佛看到什么东西跟着一起碎了。
姬元通看着妹妹瞬间煞白的小脸,还有那对含着泪却强忍着不落下的眼睛,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掌心的星轨露出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元宝,你看。”
微光在他掌心轻轻跳动,姬元宝抽了抽鼻子,泪眼朦胧地望着那枚星轨。
“云朵姐姐……变成星星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细细软软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元通抬手,轻轻擦掉她脸颊的泪珠,指尖带着自己未干的湿意:
“嗯,她去天上住了,以后会变成最亮的那颗星,看着我们呢。”
他把星轨放进妹妹手心,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掌心相贴的温度,像是在传递着一份沉甸甸的念想。
“以后想她了,就看看天上的星星,或者摸摸这个,姐姐就一直在。”
姬元宝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只是这次,她没再忍着,小声地哭了出来,把脸埋在哥哥的衣袖上,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想念都哭出来。
姬元通就那么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袖,另一只手紧紧护着两人交握的手,仿佛那里面握着的,是往后岁月里,唯一的光。
命运待姬元通,仿佛总爱以极致的拉扯淬炼他的骨血。
前一刻才从战火的余烬里将妹妹的手重新攥紧,指尖尚留着失而复得的震颤,下一秒,便要眼睁睁看着另一只曾与他相握的手,在星光里彻底消散。
转身望向空茫的天际,姒妘最后回眸时的眼神,却像一枚冰棱,直直凿进他刚被暖意熨帖过的心房。
就像跋涉过干涸的沙漠,终于捧起一掬清泉,还没来得及感受舌尖的甘润,便眼睁睁看着水在掌心蒸腾成雾,连带着掌心的温度都被一并卷走,只余下刺目的空洞。
他曾以为失而复得是救赎的句点,却没料到,命运早在此处埋下更深的伏笔——用一场重逢的甜,衬映另一场永别的苦,让那份失而复得的珍贵,都成了此刻剜心的利刃。
风过星辰坞,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星轨,微光流转间,竟分不清是姒妘留下的痕迹,还是自己心口渗出血来的,细碎的疼。
这世间最残忍的,大抵就是这般了:让你尝过拥有的甜,再教你一寸寸咀嚼失去的涩,连喘息都带着玻璃碴般的痛。
山脚下的木屋浸在初秋的暖阳里,檐角的铜铃偶尔被风拂得轻响。
三个月时光像檐下漏下的细沙,悄无声息地漫过了战后的疮痍。
木床上,穿着素白小衫的孟川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眼。
窗外的光涌进来,让他不适地眯了眯,视线里先撞进一抹鲜亮的红——柳七月就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刚醒的他,指尖还轻轻搭在他额上。
不远处的木桌旁,晏烬端坐着,目光沉静地望过来。
“醒啦?”
柳七月的声音温得像化开的蜜糖,带着一种人母特有的慈祥:
“睡了这么久,头会不会疼?”
孟川眨了眨眼,视线慢慢聚焦,落在自己被衣袖盖住的小手上。
那是孩童的手,纤细、稚嫩,与记忆里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猛地一怔,像是被烫到般缩回手,猛地往后缩,拉起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双惊惶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兽。
“别怕呀。”
柳七月没有动,只是放柔了声音,指尖轻轻点了点被角:
“一点点小小的副作用,你看,才三个月就长这么大了。说不定再等两个月,就慢慢长回原来的样子了。”
她的语气温和,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被子里的孟川沉默了片刻,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藏着化不开的怅然:
“姒妘姐姐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里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
柳七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底迅速漫上一层薄薄的雾,那是难以言说的悲伤。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她……消散了。化作天上的星子了。”
晏烬在一旁轻轻颔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望向窗外,落在远处连绵的山峦上,那里的天空湛蓝,却再也寻不到那个曾如星辰般耀眼的身影。
木屋里只剩下呼吸的轻响,和那抹挥之不去的怅然。
木台搭在半坡,四周爬满了青藤,几片翠叶被夜风吹得悠悠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台面上。
夜幕低垂,繁星缀满墨蓝的天空,像被谁撒了把碎钻,映得木台角落那盏油灯的光晕愈发柔和,暖黄的光漫过每个人的衣角,也漫过空气中淡淡的草木香。
孟川坐在木凳,他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凳面的纹路,明明是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侧脸的线条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偶尔抬眼望向星空时,眼底总像蒙着一层薄雾。
柳七月正说着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腿;李少英侧耳听着,偶尔点头附和;晏烬支着下巴,目光落在远处的星空,与孟川的视线遥遥相触时,各自默契地移开;阎赤桐则把玩着金球,嘴角噙着半抹浅笑,宗沙背着琴,看着公主;李晶灵穿着一袭蓝衣,端坐在木椅,也有悲伤,毕竟大战内她失去了两个很好的朋友
忽然,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几人同时抬眼望去。
姬元通牵着姬元宝的手,正一步步走上木台。
小女孩的辫子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而姬元通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清瘦,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走到台边时,他微微停了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孟川身上,轻轻颔首。
刹那的沉默里,几人先是一怔,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柳七月的手指顿住了,李少英的笑容僵在嘴角,阎赤桐收起了把金球的手——他们都想起了那个穿着白衣、笑起来眼里会落进星光的女子。
悲伤像台边飘落的叶子,无声无息地落在每个人心头。
姬元宝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往哥哥身后缩了缩,小手攥紧了他的衣角。
油灯的光在众人眼底明明灭灭,映着彼此脸上那份心照不宣的难过,连夜空的星星,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孟川晃悠着走到姬元宝面前,少年身形尚显单薄,却故意板起脸,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老成,又藏着点玩笑的调调:
“小元宝,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哥哥?”
姬元宝眨了眨眼,瞅着眼前这张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甚至还带着点稚气的脸,伸手拍开他的手,小眉头一皱,奶声奶气却理直气壮:
“什么哥哥呀?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呢!让我叫你哥哥,你应该叫我姐姐!”
孟川手还僵在半空,被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脸上的故作严肃瞬间绷不住,倒真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窘迫来。
他悻悻地收回手,转头就见姬元通站在不远处,便扬了扬下巴:
“你来了。”
姬元通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木台上的众人,最后落在孟川身上,声音平静却带着沉甸甸的意味:
“若是她还在,此刻定然也坐在这里。”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星轨:
“我来替她,赴这场约。”
话音落时,柳七月悄悄往姬元宝手里塞了块糖,小孩含着糖,含糊地问:
“是云朵姐姐吗?”
没人回答,却有微风拂过木台,吹得油灯的光晕轻轻晃动,像谁无声的应答。孟川望着姬元通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刚才那点玩笑带来的轻松,都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