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元通牵着姬元宝在木台边缘的竹凳坐下,小女孩刚挨到凳面就滑了下去,被他轻轻抱住肩头抱回座位。
油灯的光漫过众人衣袍,宗沙正说着元初山的新鲜事,话锋一转便落到孟川身上:
“前几日山上来了个人,说是奉了长老之命来看你,偏巧你还没醒。”
“哦?”
孟川挑眉,少年模样的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宗沙忍着笑:
“你睡着时翻了个身,呲了最那人一脸。”
阎赤桐闻言扬眉,把玩金球的手顿了顿:
“比我小时候强”
宗沙坐在李少英身旁,接话:
“呲还挺高。”
孟川刚跟着笑了两声,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等等!!!!”
话音未落,李少英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的促狭:
“你屁股上……有颗痣呢。”
“什么?”
孟川猛地转头,少年的脸瞬间涨红:
“你们都看到了?”
木台上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憋不住的笑。
柳七月得茶盏都端不稳,阎赤桐抓起金球挡在脸上,指缝里漏出“嗬嗬”的笑声;宗沙转过身对着栏杆,肩膀却抖得厉害;连素来沉静的晏烬,都垂着眼帘,嘴角绷不住地往上翘。
姬元宝趴在哥哥膝头,小手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连带着姬元通那总是凝着沉郁的眉眼,都悄悄柔和了几分,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孟川又气又窘,想瞪人偏生这副少年模样没什么威慑力,只能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反倒引得笑声更欢。
就在这满台的欢乐里,一个清润的女声忽然轻轻响起,像山涧的泉水淌过青石:
“说什么呢这么好玩?也说给我听听啊。”
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手掐断。众人同时抬头,望向楼梯口——月光从那里漫进来,勾勒出一个白衣女子的轮廓。
她缓步走上木台,衣袂在夜风中轻轻拂动,眉眼清浅,笑起来时眼里像落进了星光。
油灯的光晕落在她发梢,明明是初见般的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木台上的人都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方才的欢笑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身影,压得悄无声息。
那一瞬间,木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白衣女子身上,连檐角的风都停了,只有油灯的光晕在她周身轻轻晃动,映得那张脸既熟悉又恍惚。
姬元通最先反应过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了心脏,所有的理智在刹那间崩塌。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一把将那女子紧紧搂在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有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
“姒……妘?”
周围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涌了上来。
柳七月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眼里瞬间蒙上水汽;李少英往前凑了两步,又下意识停住,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晏烬望着那相拥的身影,一直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下来。
姬元宝拽着哥哥的衣角,仰着小脸,眼睛里满是欢喜。
姬元通抱了许久,才猛地意识到什么,动作一僵,缓缓松开了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然后才重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滚烫,声音哑得厉害:
“你回来了。”
姒妘望着他,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依旧清润,却仿佛染了些星辰的凉意。
角落里的孟川一直没动,少年模样的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望着那边,忽然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
“我就说,这女的厉害得很,哪能那么容易就没了。”
他说着,抬手抹了把脸,像是在擦什么,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木台上的气氛不再是方才的凝固,而是被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悄悄填满,连夜空的星星,都仿佛亮了几分。
这圈子里的几个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麻利地搬来椅子围成个圈,把刚烤得滋滋冒油的鱼挪到角落——那原本是众人争抢的香饽饽,此刻竟没人再看一眼。
姒妘被稳稳围在中间,白衣裙摆被夜风拂得轻轻贴在脚踝,她望着眼前这阵仗,眉梢微挑,眼里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
“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太有必要了!”
柳七月第一个坐不住,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你可得好好说说,当初那一战后明明……明明气息都散了,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难不成藏在哪颗星星里修行了?”
她话音刚落,李少英也跟着点头,手里把玩着个空酒坛,指节轻轻敲着坛壁:
“是啊,我们翻遍了战场周围百里地,连星轨的碎屑都没放过,愣是没寻到半点踪迹。”
姬元通就坐在姒妘身侧,一直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没松开,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要把这失而复得的触感刻进骨子里。
听到这话,他才抬眼望向她,眼底虽没多言,那翻涌的情绪却藏不住——有庆幸,有后怕,更有满溢的、想问又不敢问的小心翼翼。
孟川在圈外找了个高凳坐下,晃悠着两条长腿,少年声线里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字字都往关键处戳:
“总不能是哪位上古神尊看你顺眼,随手捞了一把吧?”
姒妘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问得笑出声,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扫过一张张既急切又关切的脸,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润如旧:
“消散那天,神魂本已散了大半,偏巧被元初山的始祖拉入了他的神境……”
她话没说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所有人都支棱着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最后是元初山的始祖出手,才护住了我最后一缕神魂。”
姒妘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众人耳中。
“元初山始祖?”
柳七月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眼神里有震惊。
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人群里掀起惊涛骇浪。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的轻松笑意凝固了,眼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
元初山始祖,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是整个沧元界的定海神针,谁也没想到,姒妘的归来竟与这位传奇人物有关。
孟川坐在高凳上晃悠的腿猛地顿住,少年脸上的漫不经心一扫而空。
他想起了那个粉发及腰、总爱歪着头笑的男子,一个不正经的男人。
就在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时,姒妘忽然抬起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眼底带着一丝郑重,声音压得更低了:
“这事,还不能外传。”
空气仿佛又静了下来。
油灯的光晕落在她按在唇边的手上,那抹白色在暖黄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了然——始祖行事素来低调,这事若是传出去,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姬元通最先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我懂”的意思。
柳七夜赶紧捡起地上的签子,用力点头,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到什么。
孟川也从高凳上跳下来,往圈子里凑了凑,少年脸上没了刚才的戏谑,只留下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夜风依旧吹着,却仿佛带上了几分保密的意味。
那圈椅子围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这个秘密牢牢锁在中间,连同失而复得的喜悦一起,藏进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里。
姒妘看着他们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眼:
“别这么看着我,算是……接了他元初山神尊像,在星轨缝隙里沉眠了三个月,前些日子才慢慢凝了形体。”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众人都明白,那“沉眠”二字背后,定然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柳七夜眼圈一红,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夜风卷着远处的虫鸣漫过来,油灯的光晕在众人脸上晃悠,圈中间的白衣女子浅笑盈盈,周围的人或坐或站,眼里的担忧渐渐被暖意取代。
角落里的烤鱼还在散发着香气,却没人再惦记,仿佛这圈子里的人聚在一处,听她讲这三个月的来处,便是此刻最珍贵的事。
夜风吹动木台边的青藤,缠上了悬着的油灯,光影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
燕凤捻着空酒坛的手指顿了顿,率先打破沉默:
“抱歉,孟川,我们还是打算上元初山。”
小孩蛮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这有什么的,应该的。”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中间的姒妘,连带着姬元通也侧过头,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柳七月轻咳一声,替大家问出了口:
“那你呢?上元初山吗?”
姒妘迎着众人的视线,忽然勾唇笑了。
那笑意漫过眼底,像揉碎了的星光落进去,冲淡了几分白衣素裙的清冷。
她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拂过袖角的褶皱:
“你们也听到了,虽说是保住了神魂,可这副身子还虚得很,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还差得远呢。”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被夜色笼罩的海面方向,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
“要想彻底复原,得去一趟两界岛,”
孟川在一旁撇撇嘴,少年声线里带着点不服气:
“两界岛?等我再长高点,陪你去闯闯?”
姒妘被他逗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啊,到时候可别被岛上的妖兽吓哭。”
木台上的气氛又活络起来,刚才因分离生出的微涩,被这带着约定的期许冲淡了不少。
油灯的光映着众人的脸,虽前路各有方向,却都明白,这不是离别,只是下一场相聚前的暂别。
姬元通望着姒妘含笑的侧脸,心里忽然安定下来——无论她要去两界岛,还是往更远的地方,只要知道她还在,只要能陪着她一步步走下去,便足够了。
夜色渐深时,远处湖面忽然亮起一点渔火,随波浮动着往岸边来。
李少英最先望见,起身道:
“船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木台边的青藤被碰得簌簌作响。
柳七夜拍了拍姒妘的肩,眼底带着不舍:
“到了山上就给你传讯,两界岛那边有消息,我们也帮你盯着。”
姒妘笑着点头,目光却转向角落里的孟川。
少年正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明明是七,八岁的模样,背影却透着点成年人的怅然。
她走过去,声音放轻了些:
“两界岛最近有些乱,我和元通打算先在这山下住段日子。”
孟川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你要是待得无聊,就来这边找我们。”
姒妘弯了弯眼,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
“说不定能一起去接七月下山,又或者……等两界岛开了,我们总会在那里见着的。”
她顿了顿,望着他少年模样的脸,忽然轻轻唤了声:
“孟川,有缘再见。”
孟川“嗯”了一声,转身往楼梯口走。
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住,没回头,只是扬声道:
“两界岛见。”
夜风送来姒妘清亮的回应:
“好,两界岛见。”
船篙轻点,木船缓缓驶离岸边。
孟川站在船头,望着山脚下那片渐远的灯火,木台边的白衣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进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