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头砸在礁石上，碎成惨白的沫子。林阿海把舢板往连江定海湾的滩涂又推了推，咸冷的海水浸透了粗布裤腰，激得他肋骨一阵抽紧。天边刚泛出蟹壳青，海面却黑沉沉的，像一锅烧糊了的蟹粥，黏稠得搅不动。
“快些！”身后传来一声生硬的低喝，刀刃刮铁锅似的扎耳朵。
林阿海佝着背，不敢回头，只觉后颈汗毛根根倒竖。两个穿灰黄军装的人钉在狭窄的船头，三八大盖的刺刀挑破了薄雾，闪着阴湿的冷光。不是国军的黄皮子。昨夜村尾老榕树下，保长陈老螺缩着脖子，旱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压着嗓子的话被海风揉碎了灌进他耳朵里：“海那头……真来了恶鬼，占了澎湖……金门悬了……”
他攥紧了湿滑的船帮，指关节捏得发白。出门前，女儿秀娘追到水边，硬把一枚磨得油亮的鲨鱼牙塞进他手心。那牙尖利，带着海兽的腥气，是去年他剖开一条大青鲨时得的，秀娘当个宝贝，穿了麻绳挂在颈子上。“爹，潮信早半刻哩，”秀娘仰着脸，晨光里眸子清亮，“早去早回，晌午给你煨带鱼饭。”
他喉咙发紧，只含糊“唔”了一声。这趟，哪是打鱼？
船桨吃进水里，沉得像搅着铅块。海面死寂，连聒噪的海鸟都闭了嘴，只有桨叶拨水的“哗啦”声，单调得瘆人。金门岛的轮廓在晨雾里浮沉，灰黑的岩壁陡峭如刀劈，像一头搁浅的巨兽，正被无形的潮水缓慢吞噬。林阿海盯着船头劈开的浑浊水线，那两道微弱的白痕，仿佛随时会被沉重的墨色海水重新缝合。他想起秀娘的手，又小又暖，攥着鲨鱼牙时像攥着个护身符。
舢板在料罗湾一处逼仄的岩坳里靠了岸。鹅卵石滩上空无一人，连贝壳都被潮水舔得溜光，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个矮壮的军官跳下船，翻毛牛皮靴踩在石子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脸上横肉堆叠，左颊一道寸长的刀疤，像趴着条紫红的蜈蚣。刀疤脸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军票，甩手丢在林阿海脚下。纸票沾了浪沫，软塌塌地贴在船板黑黢黢的缝隙里。
“你的，”军官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板牙，短促的笑声像夜枭，“大大的良民！”
林阿海佝偻得更深了，卑微地应着：“是，是……”他蹲下身，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伸向那几张湿漉漉的废纸。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纸缘，一股恶风猛地从脑后袭来！
“砰！”
沉重的撞击！不是木头，是铁！冰冷的、坚硬无比的铁，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他的后脑枕骨上！
剧痛炸开！眼前的世界骤然碎裂，迸射出无数乱窜的金星，随即被泼天的黑暗淹没。天旋地转，身体像断线的破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栽进初秋冰凉刺骨的海水里！
咸涩的海水猛地灌进口鼻，呛进喉咙，火烧火燎。求生的本能让他四肢疯狂划动，挣扎着冒出头。水珠糊住了眼睛，世界一片模糊的血红。他大口喘息，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刚冲进肺叶，模糊的视线里，只见那刀疤脸军官的翻毛皮靴踏上了船帮，嘴角噙着一丝残酷的冷笑。舢板被那只皮靴用力一蹬——
船，离岸了。
“嗬…嗬…”林阿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徒劳地伸出手，朝着那渐渐模糊的船影抓去。只抓到一把虚无的海水，冰冷刺骨。温热的液体从发缝里汹涌地淌下来，糊了满脸，腥咸粘稠，分不清是血还是海水。耳朵里灌满了海浪单调而巨大的咆哮，像无数面破鼓在脑髓里疯狂擂动。他感觉身体在变冷，变沉，像坠着一块礁石，向着幽暗的海底滑落。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里，女儿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死亡的轰鸣，异常清晰地响在耳边：
“爹，潮信…骗人……”
海水是咸的，血也是咸的。林阿海分不清灌进喉咙的是哪一样更多。每一次徒劳的划水都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冰冷像无数根针，顺着四肢百骸往骨头缝里钻。后脑的剧痛一阵猛过一阵，带着恶心的眩晕，拉扯着他向更深的黑暗沉坠。
那艘他摇了一辈子的舢板，此刻像个轻飘飘的幽灵，在浑浊的海面上越漂越远。船头那两个灰黄的影子，模糊得只剩下轮廓。刀疤脸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嘴角那抹残酷的笑被水光扭曲，像恶鬼咧开了嘴。
“秀…秀娘…”一个浑浊的气泡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带着血沫，在海面无声破裂。带鱼饭…怕是吃不上了。他想起出门时灶膛里压着的柴火，应该还没熄透。
身体越来越重。海水不再冰冷刺骨，反而涌起一股怪异的暖意，包裹着他，像秀娘小时候被他裹在破棉袄里。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耳朵里的鼓噪渐渐弱了，只剩下一种遥远的、沉闷的嗡鸣，像是从深海传来的鲸歌。
他放弃了挣扎。手臂不再划动，任凭身体被那沉重的暖意裹挟着，慢慢沉入水下。光线在头顶迅速黯淡，墨绿色的海水吞噬了最后一点蟹壳青的天光。一串气泡从他微张的嘴里溢出，晃晃悠悠地向上飘去，像一串无力的叹息。
下沉。
无边的黑暗温柔地拥抱着他。没有痛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定海湾的滩涂上，赤着脚，踩着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细沙。秀娘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跑，咯咯笑着，手里举着一串刚挖到的蛏子，贝壳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爹！快看！好大的蛏王！”
他想追上去，想应一声，想摸摸女儿被海风吹得发红的小脸。可双脚像被海草缠住，动弹不得。秀娘的身影越来越淡，像被风吹散的炊烟。
“爹…潮信…”女儿的声音也变得飘渺。
黑暗彻底合拢。
冰冷的海水灌满口鼻。最后一点温暖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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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罗湾的鹅卵石滩上，死寂依旧。只有海水不知疲倦地舔舐着岸边，一遍又一遍，试图抹去所有痕迹。那几张被丢弃的军票，被一个小浪卷起，湿漉漉地贴在了一块尖锐的礁石缝隙里。纸面上，沾着几缕暗红的血丝，正被咸涩的海水慢慢洇开、化淡。
远处海平线上，那抹蟹壳青终于挣扎着透亮了些，染上了几缕微弱的金红。新的一天开始了。金门岛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下，像一座漂浮的黑色墓碑。
浪头砸在礁石上，碎成惨白的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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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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