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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残阳

闽海怒涛

十天了。

连江定海湾的滩涂在秋阳下蒸腾着咸腥的泥味儿。林秀娘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褐色的淤泥里跋涉。黏稠冰凉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次拔脚都发出“啵唧”的轻响,带着一种令人心烦的粘滞感。她弯着腰,几乎成了滩涂上另一道嶙峋的影子,目光像最细密的梳篦,带着近乎偏执的专注,细细滤过潮水推上来的每一样杂物:断裂的缆绳头、腐烂发黑的海带、破碎的藤壶壳、被蟹螯掏空的白森森的鱼头骨、偶尔一两只僵硬的、肚皮朝天的死蟹……

阿爹出海整整十天了。这个潮信,早该带他回来了。每一次潮水退去,都像把她的心在砂砾上又狠狠磨过一遍。她攥紧了手心那枚鲨鱼牙,尖锐的牙尖深深硌进柔软的掌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刺破混沌的焦虑,让她片刻清醒。牙是温热的,被她攥得久了,浸透了汗,也浸透了她无声的祈求。

远处滩涂尽头,靠近防波堤那片嶙峋的乱石堆旁,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小圈人影。几个人影佝偻着,指指点点,压低的议论声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听不真切,却像冰冷的针,毫无征兆地刺进林秀娘的心窝。她猛地直起身,心脏在紧缩的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顾不上拔腿时甩起的泥浆溅脏了裤管,她拔足朝着那片人群狂奔!湿滑的滩涂成了陷阱,每一步都深陷泥泞,又沉重地拔出,泥点甩上她的衣襟、脸颊,留下冰凉肮脏的印记。她喘息着,喉咙里灌满了带着铁锈味的海风,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撕裂般的颤抖:“让让!让让!”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刀子划开,沉默地分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浓烈的、混合着海腥和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滩涂上,俯卧着一个被海水粗暴抛弃的“东西”。脸深深埋在腥臭的黑泥里,看不见五官,只有一团模糊的、沾满污泥的乱发。半边身子被海水浸泡得异常肿大、鼓胀,皮肤紧绷得发亮,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死鱼肚皮般的惨白,仿佛皮下聚集了太多腐败的气体,随时会“噗”地一声炸裂开来。破烂的靛蓝色粗布上衣,肩膀处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底下同样被泡得发胀、颜色诡异的皮肉。最刺眼的是后脑勺——一个黑黢黢、边缘不规则的窟窿,像被什么凶残的巨兽狠狠撕咬过一口,窟窿四周凝结着暗红发黑、如同劣质沥青般的痂块,一些细小的、灰白色的海蛆正在那些缝隙里缓缓蠕动。

那件靛蓝粗布衣!林秀娘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膝盖砸在泥下潜藏的硬贝壳上,钻心的疼也浑然不觉。她死死盯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肩头还打着阿娘手缝的深蓝色补丁的衣裳,浑身的血液都“轰”地一声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四肢百骸一片刺骨的麻木!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瘫坐在泥泞里,心脏兀自在紧缩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她大口喘着粗气,冰凉的泥腥味和尸体浓烈的腐败味混合着,毫无阻拦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目光,无意识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扫过那具浮尸的脖颈。

一块印记。

在那肿胀发白、布满污秽的皮肉上,一块暗红色、边缘焦黑、扭曲狰狞的烙印,像一条丑陋的、吸饱了血的蜈蚣,死死地趴在那里!

形状清晰可辨。

一个粗劣的圆。

里面是几道扭曲放射的短杠。

一个血红的、仿佛还在灼烧着皮肉、滴着脓血的——太阳!

周围的渔民也看清了那印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死寂,比海啸来临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整个滩涂上的每一个人。空气像是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沉重得无法呼吸。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单调地、一遍又一遍拍打着远处的礁石,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哗——哗——”声,沉重得如同大地在深渊里发出的、绝望的叹息。

“是金门……”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老树皮的老渔民佝偻着背,干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灰败,“金门……完了啊……”那声音抖得像秋风中挂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残叶,带着末日降临般的悲音,微弱,却清晰地割破了死寂,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秀娘坐在冰冷的淤泥里,攥着鲨鱼牙的手,指甲深深掐破了掌心,一丝温热粘稠的液体渗了出来,混在冰凉的泥浆里,很快没了痕迹。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片死寂的人群,越过那具带着恶魔印记的浮尸,望向眼前这片吞噬了阿爹的大海。

夕阳正沉沉坠向墨蓝色的海平线。它不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将天与海泼洒成一片无边无际、粘稠得化不开的、刺目的血红!那血红的光,冰冷地、毫无怜悯地泼洒在起伏的海浪上,泼洒在沉默的礁石上,泼洒在滩涂上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脸上,也冷冷地映在她骤然失温、只剩下冰冷恨意的眼眸深处。海天相接之处,像一道巨大而狰狞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那抹血红的残阳,像是烙铁,在林秀娘冰冷的眼底烫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滩涂上的死寂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取代,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如同受惊的蚊蚋嗡嗡作响。没人敢再靠近那具浮尸,仿佛那狰狞的太阳烙印会传染瘟疫。几个胆大的后生,用捡来的长竹竿,远远地、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尸体,想把它推向更深的水流,让海潮带走这不祥之物。

“别碰!”老渔民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威严,“让它走!让海龙王收它!沾上这东西……晦气!要倒大霉的!”

竹竿顿住了。后生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惊惧。是啊,这带着东洋鬼印记的尸体,谁敢碰?谁不怕被那恶鬼缠身?

林秀娘从泥水里挣扎着站起来,双腿麻木冰冷,裤腿和衣襟下摆都糊满了黑泥。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在竹竿拨动下微微晃动的肿胀尸体,那块刺目的烙印在血红的夕阳下显得更加妖异。不是阿爹。这个念头带来短暂的虚脱,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恐惧攫住——阿爹出海的地方,就是金门!那艘载着恶鬼的舢板,驶向的,就是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海域!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浮尸,也不再看那些惊惶的渔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掌心的鲨鱼牙,那曾经带着阿爹体温和海洋气息的护身符,此刻硌得她生疼,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

家,那间低矮的、用海蛎壳混着黄泥垒成的石头屋子,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孤寂冷清。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潮湿阴冷的霉味混合着灶膛冰冷的灰烬味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点灯。阿娘蜷缩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背对着门,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娘?”林秀娘的声音干涩。

阿娘没有回头,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沉默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小的空间。

“滩涂上……”林秀娘艰难地开口,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漂来个……死人。”

阿娘猛地转过身!昏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女儿,嘴唇哆嗦着:“是……是你爹?”声音尖细得变了调。

“不是!”林秀娘立刻摇头,声音拔高了些,“不是爹!衣裳像,但不是!那人……后颈上……”她顿了顿,那个狰狞的图案堵在喉咙口,带着灼人的恐惧,“……有个烙铁印子,圆的,带杠子……是东洋鬼的印!”

“东洋鬼……”阿娘喃喃重复着,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灰暗和绝望。她颓然地重新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枯瘦的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起来。没有哭声,但那压抑的、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破碎呜咽,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林秀娘站在门口,冰冷的夜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在她被泥浆和冷汗浸透的背上,激起一片寒栗。灶膛里,昨夜为等阿爹回来煨带鱼饭而压下的柴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死灰一样的余烬。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淡水,胡乱地冲洗着手脚和脸上的泥污。水刺骨地凉,却浇不灭心底那团冰冷的、名为恐惧和恨意的火焰。冲洗鲨鱼牙时,她动作格外用力,仿佛要搓掉上面沾染的所有不祥。尖锐的牙尖再次硌痛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走到阿娘身边,蹲下身,用力握住阿娘冰冷颤抖的手。那只手枯槁得只剩下皮包骨。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黑暗中,母女俩依偎在一起,像两片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汲取着彼此身上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窗外,血色的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墨黑的海底。无星无月,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如同黑暗巨兽的低吼,一声声,撞击着脆弱的海岸,也撞击着这座摇摇欲坠的石屋。

林秀娘睁大眼睛,望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阿爹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又破碎。金门完了……老渔民绝望的悲音在耳边回响。那个狰狞的太阳烙印,像鬼火一样在眼前跳动。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这一次,没有泪。只有冰冷的咸涩海风,灌满了她空洞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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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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