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悠扬浑厚的钟声,如同来自天国的抚慰,一下下撞碎了鼓浪屿鹭江江面上的薄雾。余音袅袅,在红砖砌就的洋楼、绿荫掩映的庭院、白墙尖顶的教堂和爬满藤蔓的古老别墅间回荡,渗入每一块温润的花岗岩缝隙。日光岩巨大的花岗岩体在晨曦中显露出刚硬而沉默的轮廓,俯瞰着这座海上花园的宁静。
叶文谦合上那本厚重的英文《格氏解剖学》,深褐色的皮质封面带着凉意。他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阅读而酸涩的眼角,指腹划过书页边缘,感受着知识的重量。推开小楼临街那扇彩绘着圣徒像的彩色玻璃窗,“吱呀”一声轻响,带着咸味、湿润水汽和玉兰花清冽香气的晨风立刻温柔地涌了进来,拂过他略显疲惫的面颊。远处的厦门本岛,高低错落的灰色屋宇在淡金色的晨光中勾勒出宁静祥和的剪影,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间或传来几声悠长的鸡鸣和隐约的犬吠,宛如一幅墨色晕染、安然流淌的水墨长卷。
一种近乎本能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马甲左侧的口袋。指尖触到一块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属——那只镀金的旧式怀表。黄铜表壳被岁月摩挲得光滑圆润,边缘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母亲在他远渡重洋赴英伦学医前夜,含着泪,颤抖着双手塞进他手里的。表壳背面,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镌刻着四个细小的繁体字:悬壶济世。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也压着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钟声的余韵还在湿润的空气里震颤、扩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
另一种声音,毫无征兆地、粗暴地撕裂了这晨间宁谧的薄纱!
凄厉!尖锐!非人的嚎叫!
不是一声,而是无数声叠加在一起,如同千百把淬了剧毒的钢锯,被无形的恶魔之手疯狂地、高速地锯割着鼓浪屿纯净得如同水晶般的天空!这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骇人,瞬间就塞满了岛屿的每一寸空气,粗暴地挤走了花香、晨风和钟声的余韵,将祥和撕扯得粉碎!
“空袭——!飞机!日本飞机——!!!”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绝望到变调的尖叫声、杂沓慌乱的奔跑声、物件碰撞倒塌的碎裂声……猛地从街头巷尾、从每一扇窗户后、从宁静的庭院深处炸开!仿佛一只无形巨手,将那张安然的水墨画卷狠狠揉皱、撕碎!
叶文谦像被通了高压电流,猛地从椅子上弹射而起!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考,他冲到临街的门廊下,一把抓住冰冷的铸铁栏杆,抬头向那被亵渎的天空望去——
十几架涂着刺目血红圆饼的铁鸟!它们排着森严、冷酷、充满毁灭气息的楔形队列,如同嗅到了浓烈血腥味的饥饿秃鹫群,发出撕裂耳膜、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它们飞得如此之低,几乎是贴着鼓浪屿地标——那座有着高耸哥特式尖顶的教堂的顶端掠过!巨大的、狰狞的阴影瞬间吞噬了彩绘玻璃窗上圣徒们悲悯安详的面容!它们没有丝毫停顿,带着纯粹的、冰冷的毁灭意志,引擎咆哮着,朝着仅仅一水之隔的厦门本岛凶狠地俯冲下去!
紧接着——
“轰!!!”
第一声巨响,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脏被巨锤狠狠砸爆!
“轰隆——!!”
第二声!距离更近!
“轰!轰!轰!!!”
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连绵不绝!一声紧跟着一声,一声重过一声!如同地狱深处释放出的、永不疲倦的滚雷,狠狠地、狂暴地砸在厦门岛的上空!霎时间,宁静的灰色屋宇群中,一朵朵巨大而丑陋的、夹杂着刺目猩红火焰的黑色蘑菇云腾空而起!浓烟翻滚着,咆哮着,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黑色恶龙,贪婪地吞噬着天空和阳光,迅速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死亡之幕!浓烟之下,隐约可见橘红色的火舌疯狂舔舐着一切!
叶文谦的心脏被那第一声爆炸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声浪冲击着鼓膜,带来一阵眩晕。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回房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墙角那个沉重的棕色牛皮医药箱。他像扑向猎物的豹子,一把抓起药箱的皮质提手,沉重的分量此刻反而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对抗混乱的踏实感。他像离弦之箭般冲下螺旋的石阶,坚硬的皮鞋底敲打在花岗岩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朝着轮渡码头方向亡命狂奔!
往日喧嚣繁忙、帆樯林立的鹭江海面,此刻已化为沸腾翻滚的炼狱油锅!炮弹激起的水柱如同疯狂的白色巨蟒,此起彼伏地冲天而起,又轰然砸落!破碎的船板、撕裂的帆布、扭曲变形的钢铁构件、甚至难以辨认的、裹挟着布片的断肢残躯,在浑浊的、翻滚着肮脏泡沫和油污的海浪中沉浮、翻滚、相互撞击!几艘较大的渡轮燃着冲天大火,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火炬,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木质船舷和甲板上的杂物,发出“噼啪”的恐怖爆响,像垂死巨兽发出的最后哀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皮肉烧焦的恶臭和刺鼻的燃油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
一艘仅存的、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般的救生小艇,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失控的落叶,正艰难地、歪歪扭扭地试图靠向相对平静的鼓浪屿码头。艇上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塞满了呻吟的、哀嚎的、昏迷不醒的躯体,血水混合着海水,在艇底积了厚厚一层,随着颠簸晃荡着。浓烈到令人肠胃痉挛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实质般的、令人眩晕的恶浪,扑面而来!
叶文谦没有任何停顿,一个箭步跳上还在剧烈摇晃、沾满粘稠血污的甲板!脚下立刻传来令人心悸的湿滑粘腻感。他目光如电,急扫过艇上地狱般的景象,瞬间锁定在一个正被两名水手艰难抬过来的年轻士兵身上!
士兵的左臂,齐肩消失!断口处血肉模糊,被海水浸泡得发白翻卷的皮肉边缘,如同被最凶残的野兽用钝齿生生撕裂!白森森的、沾着血丝的骨茬刺眼地暴露在空气中!士兵的脸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胸膛像个被重物反复捶打的破鼓,剧烈地、不规则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带动着断臂处涌出大股暗红色的血沫!
“按住他!压住肩窝上动脉!”叶文谦嘶吼着,声音在爆炸的短暂间隙里显得异常沙哑,几乎被周围的哀嚎淹没。他飞快地打开医药箱,金属搭扣弹开的声音清脆而冰冷。他扯开一个急救包,拿出大卷的绷带,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朝着那如同小型喷泉般汹涌冒血的动脉断端用力压去!粘稠温热的血液立刻浸透了洁白的纱布,迅速染红了他按在上面的手指,那温热粘腻的触感带着生命的流逝,直抵心脏。
就在他试图用止血钳在血肉模糊的断口深处寻找那根疯狂搏动的大血管的刹那——
“咻——呜——!!!”
一种令人瞬间魂飞魄散、血液冻结的尖啸,带着撕裂一切空气屏障的厉响,由远及近,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目标,正是这艘挤满了伤员、如同漂浮棺材般的救生艇!
死亡的气息,浓烈到令人窒息!
“轰——!!!”
天崩地裂!末日降临!
爆炸点近在咫尺!一股无法抗拒、纯粹毁灭性的无形巨力,如同神话中攻城拔寨的巨锤,狠狠砸在叶文谦毫无防备的后背上!他眼前骤然一黑,仿佛整个世界的灯光瞬间熄灭!身体被那狂暴到极致的气浪猛地掀起,如同断线的木偶,狠狠掼在冰冷、坚硬、布满血污和碎木屑的甲板上!沉重的医药箱翻滚出去,里面的镊子、剪刀、玻璃药瓶、纱布卷叮叮当当、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滚入肮脏的血水中。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锐到刺穿脑髓的高频嗡鸣,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死死捂住,所有的枪炮声、哭喊声、海浪声、火焰燃烧声瞬间消失,只剩下这单调而恐怖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死寂。
他艰难地、挣扎着抬起头,甩掉糊住眼睛的、混合着汗水和血水的粘稠液体。模糊晃动的视野里,一片狼藉。刚刚那个还在他手下微弱挣扎、用胸膛做最后抗争的断臂士兵,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大滩迅速蔓延开来的、冒着丝丝诡异热气的暗红色液体,浓稠得如同刚刚倾倒出来的、尚未凝固的油漆,散发着浓郁的铁锈腥甜。几米之外,一枚未爆的、粗壮黝黑的炮弹,斜斜地、带着一种冷酷的嘲讽,插在扭曲变形的甲板接缝处,粗壮的钢铁尾翼还在微微地、令人心悸地颤动着,如同死神的冰冷手指,轻轻敲打着地狱的节拍。
那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像无数根钢针扎在叶文谦的脑髓里。他用力晃了晃头,试图甩掉这令人崩溃的噪音,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不知是爆炸震伤了内腑,还是溅到了伤员的血。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手肘刚用力,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右肩胛骨传来,让他闷哼一声,再次跌回冰冷的甲板。是刚才被气浪掼倒时撞伤了。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
目光艰难地扫过救生艇。人间地狱。
爆炸的中心点留下一个狰狞的豁口,扭曲的木板边缘还冒着缕缕青烟。靠近豁口的几个伤员彻底消失了,只有泼洒状的深色污迹和零星的、难以辨认的碎块粘在船舷和甲板上。稍远些,一个断了腿的老妇人蜷缩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身下的血泊在慢慢扩大。一个孩子,大约七八岁,半边脸血肉模糊,呆滞地坐在一具无头的尸体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烂的布娃娃。
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皮肉焦糊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摧毁理智的毒气。叶文谦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酸水咽了回去。他是医生!此刻的软弱,意味着更多人会像那个断臂士兵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血污里!
他忍着肩背的剧痛,再次尝试撑起身体。这一次,他成功了,虽然动作踉跄得像个醉汉。他捡起滚落在脚边、沾满污秽的医药箱,摸索着找到一瓶还算完好的碘伏,胡乱地在自己擦伤的手臂上倒了些,刺痛的清凉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大夫……救……救我娘……”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叶文谦转头,是那个半边脸血肉模糊的孩子。他的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另一只还算完好的眼睛里,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哀求,死死盯着蜷缩在血泊里的老妇人。
叶文谦的心猛地一抽。他蹲下身,顾不上甲板的污秽,检查老妇人的伤势。左小腿被爆炸的碎片齐膝削断,伤口惨不忍睹,失血过多让她脸色灰败如纸,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他迅速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条(是从一件被血浸透的破衣服上撕下来的)死死扎住大腿根部,用尽全身力气勒紧,试图延缓那汹涌的死亡进程。
“别怕,孩子,看着我!”叶文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对那孩子说,尽管他自己的声音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拿出仅剩的绷带和药粉,想给孩子处理脸上的伤口。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哒!!!”
“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骤然响起!比刚才的爆炸更近!更清晰!子弹尖锐地呼啸着,从救生艇上空掠过,打在附近的海水里,激起一连串急促的水花!
岸上!枪声来自厦门岛方向!
叶文谦猛地抬头望去。鼓浪屿与厦门本岛之间的狭窄水道,此刻成了死亡通道。几艘日军的登陆艇,像丑陋的铁甲水虫,正喷吐着黑烟,高速冲向厦门岛几处滩头!艇上的机枪疯狂地喷吐着火舌,扫射着岸边任何可疑的移动目标!岸上,零星的、穿着黄绿色军装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闪动、还击,但火力被完全压制!
厦门,守不住了!
这个念头像冰水,瞬间浇透了叶文谦的全身。他环顾救生艇,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漫上心头。更多的伤员在呻吟,在死去。药品几乎耗尽。而岸上,更大的地狱正在展开。
他下意识地再次摸向马甲口袋。那块镀金的怀表。它还在。他掏出来,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表壳上沾了点血污。他用力擦掉。掀开表盖。
精致的金色指针,静静地停在——
九点零七分。
正是第一声凄厉的空袭警报撕裂鼓浪屿天空的那一刻。
时间,凝固了。
他紧紧攥住这块冰冷的金属,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表壳背面,“悬壶济世”四个字,在弥漫的血腥气和硝烟中,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悬壶济世……在这片被血与火彻底吞噬的土地上,他的壶,他的药,又能救得了谁?
远处厦门岛上的枪声更加密集,其间夹杂着几声沉闷的爆炸和隐约传来的、非人的惨嚎。日军登陆了。
叶文谦缓缓站起身,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似乎要嵌进他的血肉。他望向那片燃烧的、沦陷中的城市,望向救生艇上绝望的眼睛,望向鹭江海面上漂浮的残骸和油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医药箱上那斑驳的、象征着救赎的白色十字标记上。
救,还是不救?
———
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