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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残梅

闽海怒涛

硝烟混着焚烧木料和布帛的焦臭,像一层肮脏粘腻的纱幔,沉沉笼罩着残破的厦门中山路。陈启山勒紧缰绳,胯下那匹枣红色的战马烦躁地刨着被炮弹犁得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发出“嘚嘚”的闷响,马蹄铁磕在裸露的石子上,溅起几点火星。空气滚烫,吸进肺里带着铁锈和硫磺的辛辣。倒塌的南洋风格骑楼露出狰狞扭曲的钢筋骨架,燃烧的店铺招牌“噼啪”作响,焦黑的布片混着未燃尽的纸屑,如同黑色的雪片,在热浪中打着旋飘落。他的兵——那些从南京一路血战、撤退,脸上刻满疲惫与风霜的面孔,此刻正倚靠着断壁残垣,枪口指向街巷尽头隐约晃动的、令人心悸的土黄色身影。枪声零落,不成气候,每一次还击都像是垂死者的喘息,抵抗的意志正在这片废墟中被绝望一点点蚕食、湮灭。

“哥——!!!”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撕裂了所有枪炮轰鸣的呼喊,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启山的耳膜,贯穿他的心脏!

他猛地扭头!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颈!

街角!那口废弃的、长满滑腻青苔的石井旁!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像围着腐肉的鬣狗,正弓着腰,发出野兽般粗鄙下流的哄笑和叽里呱啦的怪叫!他们的身体挡住了大半视线,但那件藕荷色的旗袍!那抹刺眼的、柔和的、他曾亲手挑选、上月才托人从上海永安公司捎回的绸缎光泽!此刻正被几只肮脏的手粗暴地撕扯着,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娇嫩花瓣!

是白梅!他的妹妹!他唯一的血亲!

“畜生!!!” 陈启山目眦欲裂!一股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头顶,烧干了所有的理智!他几乎是本能地拔枪!二十响驳壳枪沉重的枪身在他手中稳如磐石,枪口喷吐出愤怒的火焰!

“砰!砰!砰!”

急促的三声枪响!枪口焰在昏暗的硝烟中一闪而逝!

一个正撅着屁股、试图撕扯旗袍下摆的日军士兵后背猛地爆开两朵血花,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扑倒在地。另一个捂着肩膀,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哄笑声戛然而止!

剩下的鬼子像受惊的豺狼,猛地散开、转身、端枪!动作迅捷而凶狠!露出了被他们围在中间、蜷缩在冰冷井台上的身影。

藕荷色的丝绸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大片雪白却布满青紫淤痕和肮脏指印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几缕发丝粘在毫无血色的唇角和额头的血痕上。她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凋零的叶子。那双曾经盛满灵气、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泪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脸上冲出几道绝望的沟壑。她的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蓝印花布的小包袱,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那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一对精巧的细银镯子。

一个被陈启山打伤肩膀的矮壮鬼子兵恼羞成怒,脸上横肉扭曲,眼中射出凶残的寒光!他怪叫一声,挺起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不管不顾地朝着马上的陈启山猛刺过来!动作迅猛,带着一股蛮力!

陈启山眼中寒芒一闪!身体在马鞍上猛地一侧,冰冷的刺刀尖擦着他的肋下军装划过,“嗤啦”一声带破布料!他借着侧身之力,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那把精钢打造的军用砍刀!刀身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噗嗤!”

刀刃入肉!带着骨骼碎裂的闷响!

砍刀精准地劈在鬼子兵的脖颈侧面!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半个脖子斩断!滚烫的、带着腥甜气息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溅了陈启山满头满脸!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顾不上抹脸!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喷着血倒下的尸体!一个箭步从马背上跃下,扑向蜷缩在井台边的妹妹!

“梅子!梅子!哥来了!哥来了!!” 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撕裂变调,伸出的手带着血污,剧烈地颤抖着。

白梅的身体猛地一震!那空洞死寂的眼珠,似乎被这熟悉的嘶吼声唤回了一丝生气,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一点点地凝聚在陈启山那张被鲜血和硝烟覆盖、因极度扭曲而显得无比狰狞的脸上。

那死水般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种奇异而复杂到极致的光彩!那是瞬间被唤醒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是遭受非人凌辱后刻骨的屈辱和羞愤!是濒临崩溃边缘的绝望!而在那一切的最深处,在那光芒即将熄灭的刹那,竟奇异地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猛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了陈启山伸过来的、沾满敌人鲜血的手!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触碰的抗拒!

她望着他,沾满污泥和血迹的脸上,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凄然到令人心碎的、破碎的微笑。鲜红的血丝,从她破裂的唇角缓缓溢出,蜿蜒而下,像一条绝望的小蛇。

然后,她像一片终于挣脱了枝头、被狂风彻底卷走的叶子,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量,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向着身后那口深不见光的古井——向后一仰!

“不——!!!”

陈启山的吼叫,撕心裂肺,带着灵魂被活生生扯碎的剧痛,却瞬间被井底传来的、沉闷而空洞的“噗通”声彻底吞噬!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所有的声音——枪炮声、鬼子的嚎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瞬间退到了极远的地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咚咚”声,还有井底那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踉跄着扑到冰冷的井口。幽深的黑暗中,只有井壁上湿滑的青苔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天光。那抹刺眼的藕荷色,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井水泛着死寂的微光,连涟漪都迅速平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梅子……”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栽进那口噬人的深井。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冰冷粗糙的井沿边缘。一样小小的、素白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半沾着污泥,一半被几滴刺目的鲜血染透。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丝绸。

是白梅的帕子。那块她总爱带在身边的、素白的手帕。此刻,它浸透了污泥和冰冷的井水,只有一角,还顽强地保留着原本的洁白。那里,用极其精巧的针法,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梅花,丝线是极淡雅的粉色。然而此刻,其中一朵梅花的花瓣,正被一抹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刺目的鲜血——完全覆盖,浸透!

红得惊心!红得绝望!

陈启山死死攥紧那块染血的丝帕!冰冷的、湿透的布帛,带着井水的阴寒和妹妹最后的气息,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的血肉里!那朵被血染透的梅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所有的悲恸、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嘶吼,在这一刻,都被这冰冷的、染血的丝帕,彻底冻结了。他脸上的肌肉停止了抽搐,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岩石般的冰冷。那冰冷之下,是沸腾到极致的岩浆,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毁灭意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沾满敌人和自己妹妹鲜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万年不化的冰窟,深不见底,寒光凛冽。

他抬起手,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驳壳枪的枪柄。枪口抬起,如同死神的权杖,指向远处巷口汹涌而来的、更多的土黄色潮水。

他的声音响起,嘶哑,低沉,却像生铁在粗糙的磨刀石上反复刮擦,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的质感,清晰地、冰冷地刮过每一个倚在断壁残垣后、面如死灰的士兵的耳膜:

“三连——!”

短暂的停顿,如同风暴前的死寂。

“死战到底!”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一步——不退!”

那嘶哑冰冷的命令,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狠狠砸在每一个残兵的心头。倚在断墙后的士兵们,麻木绝望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们看到了连长手中那块染血的、刺目的白帕,看到了他脸上凝固的、如同地狱寒冰般的死寂。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一种被逼到绝境野兽般的凶性,从这些疲惫不堪的躯体里被硬生生榨了出来!

“一步不退!”一个脸上带着稚气、嘴唇干裂出血的年轻士兵,猛地从墙后探出半身,嘶吼着扣动了扳机!中正式步枪的枪口喷出火焰!

“跟狗日的拼了!”另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红着眼睛,将最后一颗手榴弹的后盖狠狠拧开!

“杀——!”零落的怒吼,带着哭腔和血腥味,在残破的街巷中爆发!

“哒哒哒哒哒——!”日军的歪把子机枪立刻做出回应,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射过来!打在断墙上,碎石飞溅!打在烧焦的木头上,火星四射!那个探身射击的年轻士兵身体猛地一震,胸口爆开一团血雾,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陈启山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屹立在街道中央。驳壳枪在他手中稳定地跳跃着,每一次点射,都精准地撂倒一个试图从掩体后冲出的土黄色身影。子弹“啾啾”地擦着他的身体飞过,打在他身后的石墙上,留下一个个白点。他仿佛失去了对死亡的感知,眼中只有那些移动的、土黄色的目标,只有那块紧紧攥在手心、被鲜血浸透的冰冷丝帕上,那朵刺目的红梅!

“轰!”老兵投出的手榴弹在街角爆炸,火光和烟尘中,传来鬼子凄厉的惨叫。但这抵抗,如同投入汹涌潮水中的小石子,瞬间就被淹没。更多的土黄色身影,在机枪的掩护下,如同潮水般从几条巷道同时涌出!他们端着刺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脸上带着残忍和嗜血的兴奋!

“连长!顶不住了!撤吧!”一个满脸烟灰的排长扑到陈启山身边,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被子弹穿了洞,鲜血染红了半截袖子。

陈启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打空了驳壳枪的弹匣,动作机械而迅速地换上新的。枪口继续喷吐着火焰,将一个冲到十米开外的鬼子军曹打得仰面栽倒。

“撤?”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从冰缝里挤出来的,“往哪撤?后面,就是海!就是鼓浪屿!就是梅子……”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攥着丝帕的手背青筋暴突。

排长看着连长那双深不见底、只剩下毁灭寒光的眼睛,又看了一眼他手中那块染血的帕子,绝望地闭上了眼。他猛地一咬牙,用仅剩的右手抓起地上牺牲战友的步枪,嘶吼着:“弟兄们!跟连长!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下辈子,还做兄弟!”

残存的士兵被这绝望的悲壮点燃了最后一丝血气,纷纷从掩体后探身,做最后的、徒劳的射击!

日军显然被这困兽犹斗激怒了。一声尖利的哨音响起!涌上来的鬼子兵不再急于冲锋,而是迅速依托街垒、烧毁的汽车残骸和倒塌的墙体,架起更多的机枪和掷弹筒!

“嗵!嗵!”两声闷响。

“卧倒——!”有人绝望地嘶喊。

但已经晚了。

两枚掷弹筒发射的榴弹,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砸进了三连残兵聚集的断墙后!

“轰隆!!!”

巨大的爆炸!火光冲天!破碎的砖石、木块、人体残肢被狂暴的气浪抛向空中!浓烟混合着更加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陈启山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掀飞,重重地摔在几米外一堆还在冒烟的瓦砾上!后背传来剧痛,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嗡鸣。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前一片血红模糊。那块染血的丝帕,依然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只是上面又沾满了新的、滚烫的尘土。

断墙后,一片死寂。刚才还在嘶吼着射击的弟兄们,连同那个断臂的排长,都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个冒着青烟的弹坑,以及周围泼洒状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他孤零零地躺在瓦砾堆上。土黄色的身影,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正从硝烟中一步步逼近,靴子踩在碎玻璃和瓦砾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死亡之音。刺刀尖闪着寒光,指向他的胸膛。

陈启山咧开嘴,牙齿上沾着血,对着逼近的刺刀,露出了一个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笑容。他抬起沾满血污和泥土的驳壳枪,枪口微微颤抖,里面大概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

是留给敌人,还是……留给那朵染血的梅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块冰冷的、染血的丝帕,凑到唇边。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白梅的、早已消散的淡淡皂角香,混合着涌入鼻腔。

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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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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