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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残灯

闽海怒涛

咸腥的海风卷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在平潭岛妈祖庙残破的院落里打着旋,呜咽着,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正殿前的青石板地面,被烟熏火燎得一片狼藉。巨大的石雕香炉倾覆在地,香灰泼洒开来,又被践踏得污浊不堪,混杂着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几根支撑回廊的粗大木柱被烧得焦黑,表皮剥落,露出里面狰狞的炭化木质,兀自冒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正殿那两扇厚重的、朱漆斑驳的大门,竟被生生卸了下来,像两具巨大的、被抽走了灵魂的棺材板,斜斜地倚靠在烧得半塌的廊柱上,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夹角。

门板上,钉着人。

五个,也许是六个。肿胀变形、面目全非的躯体,已经很难确切分辨数量。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钉,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残忍,穿透了他们早已失去生命的手掌和脚踝,深深地楔入厚重的门板木质深处!伤口周围的皮肉翻卷、撕裂,呈现出酱紫色,被海风和烈日抽干了最后的水分,紧紧包裹着森白的骨节,凝固成临死前最后绝望挣扎的扭曲姿态。空洞的眼窝仰望着被硝烟熏得灰蒙蒙的天空,里面似乎还残留着凝固的惊怖。海岛上特有的、绿豆大小的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这些“展示品”疯狂打转,贪婪地吮吸着凝固的血污和腐败的汁液,在死寂中制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林秀娘蜷缩在庙门外半塌的影壁墙后,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面,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咬进下唇,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湿意混合着极度的恐惧,从腹腔直冲喉咙口。她强忍着,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抠进了土坯的缝隙里,带下细碎的沙土。

她认得其中一个模糊的面孔轮廓——那是岛上最好的船老大,阿礁叔!三天前,就在这庙前的空地上,阿礁叔还拍着晒成古铜色的胸膛,声如洪钟地对聚拢的渔民们喊:“小鬼子算个卵!敢踩上咱平潭的沙?老子就用插鲨鱼的钢叉,捅穿他们的狗肚子!”他那爽朗的大笑声,似乎还在海风中回荡。而此刻,他那曾经充满力量的身体,像一块破败的帆布,被无情地钉在冰冷的门板上,成了侵略者炫耀武力的道具。

“看见了吗?”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闽东腔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林秀娘的耳朵。是游击队的老郑头。不知何时,他已悄无声息地蹲在了秀娘身边。他脸上沟壑纵横,布满风霜和海盐侵蚀的痕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刺骨的火焰,死死盯着那两扇恐怖的门板。“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砂纸磨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恨意,“小鬼子占了川石,把阿礁他们几个不服的,抓起来……活活钉在这门板上!推到阵地前头……”他顿了顿,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带着切齿的痛楚,“……当挡箭牌!”

“呕——!”林秀娘再也无法忍受!胃里的酸水混合着胆汁,猛地冲上喉咙!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痉挛般颤抖着,却因为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冷汗,失控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又咸,又涩,又苦!恨意!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像一条剧毒的海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想起定海湾滩涂上那块太阳烙印,想起阿爹杳无音信的舢板,想起这十天来每一个被恐惧和等待啃噬的日夜!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彻底点燃,化为焚心蚀骨的毒焰!

老郑头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带着海风的咸涩和硝烟的苦味,重重地按在她因剧烈呕吐而不断颤抖的瘦削肩膀上。那手掌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丫头,”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沉重,“光恨没用。恨,烧不死鬼子,救不了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林秀娘,那冰冷火焰的深处,是磐石般的坚定。“鬼子占了川石,下一个,就是咱平潭!他们的大船,就泊在外海!我们缺眼睛,缺耳朵。”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远处海天相接之处。在血红的残阳映照下,几个模糊的桅杆影子,如同潜伏在海平线上的怪兽触角,若隐若现。“看见那些桅杆没?鬼子的船!天黑前,它们会往哪边动?几艘?是运兵还是运炮?这些,就是咱们的眼睛、耳朵要看的、要听的!”

林秀娘停止了干呕。她用力地、狠狠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汗水和呕吐带来的污迹。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充斥着死亡、血腥、焦糊和绝望的味道,冰冷地灌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翻腾的恶心。她抬起头,循着老郑头手指的方向望去。

夕阳如血,正沉沉坠向墨蓝色的深海。它将动荡不安的海面泼洒成一片无边无际、粘稠得化不开的猩红!那红光刺目、冰冷,毫无怜悯地泼洒在起伏的浪尖上,也泼洒在妈祖庙这人间地狱的断壁残垣上。远处海面上那几根模糊的桅杆,在血色的背景中,如同指向地狱的黑色利箭。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不再有恐惧和迷茫,只剩下一种淬了火的、如同礁石般冰冷而坚硬的光芒,亮得惊人!

“郑伯,”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冻结的岩浆。“给我一盏灯。”她的目光从海面收回,落在老郑头沟壑纵横的脸上,异常清晰、坚定地补充道:“带罩子的渔灯。”

老郑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冰冷的火焰跳动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他没有多问,只从身后一个破旧的藤条筐里,摸出一盏船用防风渔灯。灯是黄铜打的,沉甸甸,圆鼓鼓的肚子,前面嵌着一块厚实的、微微凸起的玻璃灯罩,后面是活动的黄铜挡板,可以开合调节光线。

“会用?”老郑头的声音像砂石摩擦。

林秀娘用力点头,接过冰凉的铜灯。这灯她太熟悉了。阿爹夜里出海诱捕鱿鱼时,用的就是这种灯。灯油是上好的鲸油,一点就亮,光透过特制的玻璃罩,能穿透浓雾和海风,射得又远又稳。灯后面那块挡板是关键,开合之间,光柱的长短、明灭,就是海上讨生活的人,在黑夜茫茫大海中无声的言语。

“跟我来。”老郑头低声道,像一头熟悉地形的老山猫,弓着腰,贴着妈祖庙半塌的围墙阴影,无声而迅捷地向岛东面移动。林秀娘抱着沉甸甸的铜灯,紧跟其后。她的心跳得依然很快,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沸腾的紧张。脚下的碎石和断枝硌着脚底,她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远处海面那几根越来越清晰的桅杆上。

他们穿过一片被炮火燎得焦黑的防风林,绕过几块巨大的、布满弹坑的礁石,最后爬上了一处陡峭的崖壁。这里位于平潭岛最东端,视野极其开阔。脚下是黑沉沉、咆哮着撞击崖壁的怒涛,激起十几米高的惨白浪沫。咸腥冰冷的海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远处,那几艘悬挂着刺目太阳旗的日军运输舰,轮廓在暮色中清晰起来,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钢铁怪兽。

“就这儿。”老郑头在一块背风的巨岩后伏下身子,岩石挡住了大部分强劲的海风。“看清楚,记在心里。天擦黑,他们的灯一亮,你就看准方向、数目。然后,”他指了指秀娘怀里的渔灯,“用这个,把你的‘看见’,告诉对面。”

“对面?”林秀娘顺着老郑头示意的方向,望向黑黢黢的、与平潭岛隔着一道狭窄海峡的牛山岛。暮色四合,牛山岛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剪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嗯。”老郑头只应了一声,不再多言,目光如鹰隼般锁死远处的敌舰。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无星无月,只有海天之间浓得化不开的墨黑。海浪的咆哮声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震耳欲聋,仿佛整个大海都在躁动不安。突然!

一点!两点!三点!……

昏黄的灯光,如同鬼火般,在远处海面的钢铁怪兽身上次第亮起!桅杆上的信号灯,船舷的航行灯,甲板上作业的照明灯……勾勒出几艘舰船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一艘…两艘…三艘…”林秀娘趴在冰冷的岩石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心中默数着那些代表死亡的灯火。灯光的位置、亮度、移动的轨迹……她努力分辨着细节。“中间那艘最大,桅杆上红灯闪得慢……左边两艘小些,靠得近,甲板上灯多,亮……”她低声地、快速地把自己看到的告诉身边的老郑头。

老郑头经验老道,根据灯光的分布和移动速度,迅速判断:“大的是运兵船!小的在卸货!是炮!狗日的在准备攻岛了!”

林秀娘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带着海腥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用力拧开了渔灯底部的注油口盖子,一股浓烈的鲸油气味弥散开来。她小心地倒入粘稠的鲸油,用火石点燃灯芯。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厚实的玻璃灯罩后稳定下来,散发出温暖却充满力量的光芒。

她双手稳稳地端起沉重的铜灯,走到崖壁最突出的边缘。强劲的海风立刻撕扯着她的衣衫和头发,几乎要将她和灯一起卷下深渊!她咬紧牙关,用身体抵住一块凸起的岩石,稳住重心。右手,坚定地握住了灯后那块冰凉的黄铜挡板。

她的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向牛山岛那片死寂的黑暗。她在寻找,等待。

时间,在风声浪吼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心口。

终于!

在牛山岛面向平潭的陡峭崖壁下方,一片绝对黑暗的乱石丛中,一点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火光,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随即熄灭!快得像幻觉!

是回应!是等待的信号!

林秀娘精神一振!所有的紧张、恐惧都被压下,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冷静。她回忆着老郑头的交代,回忆着敌舰灯火的方位和特征。

“唰!”她猛地拉开铜挡板!

一道橘黄色的、凝练的光柱,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剑,骤然射出!笔直地投向牛山岛的方向!持续了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

“啪!”挡板合上!光柱消失!黑暗重新吞噬一切。

短暂的间隔。

“唰!”光柱再次亮起!这一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啪!”熄灭。

接着,“唰——啪!唰——啪!”光柱有节奏地亮起、熄灭,时长时短,明灭交替,在无边的墨黑海天之间,划出一道道无声的、充满决绝信息的轨迹!

远处的日军舰船,依旧亮着昏黄的灯火,如同移动的鬼蜮,对这边悬崖上这盏微弱却固执的渔灯,毫无察觉。

信号发送完毕。林秀娘合上挡板,迅速吹熄了灯芯。黑暗重新笼罩了她。她抱着尚有余温的铜灯,蜷缩回背风的岩石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此刻被冷风一吹,刺骨地冰凉。

她望向牛山岛的方向。那片黑暗,依旧死寂。没有任何光亮回应。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撞击着脚下的悬崖,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就在林秀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那最初的信号时——

在牛山岛那片绝对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弱的火光,如同沉睡巨兽悄然睁开的眼睛,极其稳定地——亮了起来!持续了约莫三个心跳的时间!然后,再次熄灭。

信号收到!行动继续!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林秀娘的头顶!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不是恐惧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绝境之中,看到一丝微茫却真实火光的、混杂着希望与悲壮的滚烫液体!

她紧紧抱着那盏冰凉的铜灯,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阿爹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穿透了惊涛骇浪,异常清晰:“秀儿,海上的路,灯就是眼睛。”

今夜,她的眼睛,要替被钉在门板上的阿礁叔,替沉没在黑海里的阿爹,替所有被这片血色残阳笼罩的苦难生灵,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些来自深渊的魑魅魍魉!直到海天俱暗,或是曙光刺破这无边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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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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