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辛巳,四月。闽江口的风,裹挟着咸腥与硝烟,吹得人心惶惶。
陈启山站在连江琯头镇一处临江的碉楼废墟上,军装蒙尘,脸颊被连日激战的风沙刻出更深的沟壑。望远镜的视野里,浑浊的闽江水奔流入海,江面上,几艘悬挂着刺目膏药旗的日军炮艇正肆无忌惮地游弋,炮口不时喷吐出死亡的火焰,轰击着岸上残存的抵抗点。更远处,福州城的方向,浓烟如狰狞的黑龙,一道又一道地冲天而起,几乎遮蔽了本该明媚的春阳。
“连长!师部急电!”通讯兵气喘吁吁地爬上来,递过一张被汗水浸湿边缘的电报纸。
陈启山一把抓过,目光如炬地扫过字句。每一个铅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福州危急!敌寇主力绕道连江侧翼,正猛攻北岭、鼓岭防线!我部于闽江口阻击任务已完成,即刻向福州城郊靠拢,驰援城防!不惜一切代价,迟滞敌军入城!福州,绝不能在我辈手中轻易陷落!”**
“福州…”陈启山喉咙发紧,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望远镜下意识地再次抬起,死死盯住那被浓烟包裹的城市轮廓。千年榕城,八闽首府,此刻正被战争的铁蹄践踏。他仿佛能听到城中传来的爆炸轰鸣,妇孺的哭喊,还有……父亲!他年迈的父亲陈厚德,马尾船厂的老工程师,此刻就在那炼狱之中!还有…白梅!妹妹陈白梅惨死厦门时那染血的丝帕,此刻正紧紧贴在他胸口的衣袋里,像一块永不愈合的疮疤,随着心跳灼痛着他的神经。
“传令!”陈启山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全连集合!丢弃重装备,轻装急行军!目标——福州北郊!就是爬,也要在鬼子进城前,给我爬到阵地上去!”
命令如寒风刮过疲惫的队伍。士兵们默默起身,脸上刻着连日血战的疲惫与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但没有人退缩。他们知道,身后是家园,是父母妻儿。连长眼中那噬人的火焰,也点燃了他们心底最后一丝血气。
* * *
同一时刻,福州城内,肃杀之气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鼓楼区,圣路加教会医院。往日肃穆安宁的走廊,此刻成了人间地狱。临时加设的地铺一直延伸到院子里,躺满了血肉模糊的躯体。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哭喊、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远处越来越近的爆炸声,交织成一首绝望的交响曲。
叶文谦的白大褂早已被鲜血和污渍染得看不出本色。他刚刚为一个被弹片削去半个手掌的年轻士兵做完紧急截肢处理,额头上密布着细汗。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肘内侧抹去,动作因疲惫而有些僵硬。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磺胺粉混合的刺鼻气味,是他早已习惯却又永远无法麻木的背景。
“叶医生!叶医生!快!这个不行了!”护士带着哭腔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
叶文谦立刻转身,几步冲到一张担架前。担架上是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年,腹部被炸开一个骇人的口子,肠子流了一地,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叶文谦蹲下身,手指迅速探查颈动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
“吗啡…”他低沉地对护士说,声音里是深深的无力。护士颤抖着手递过针剂。叶文谦熟练地注射,看着少年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在药物作用下稍稍平缓,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安宁。他轻轻合上少年圆睁却已无光的眼睛,拉过一块白布盖住了那张稚嫩却再无生气的脸。又一个…又一个在战火中凋零的生命。厦门沦陷时那被绑在礁石上让潮水吞没的伤兵惨状,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闪现在他脑海,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极近处炸开,整栋医院大楼剧烈摇晃,天花板簌簌落下灰尘和碎屑。一扇窗户被震得粉碎,玻璃渣像冰雹一样飞溅。
“鬼子进城了!”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恐慌如瘟疫般瞬间蔓延。伤员的哀嚎声更加凄厉,能动的挣扎着想爬起来,医护人员惊慌失措。
叶文谦冲到窗边,透过弥漫的烟尘望去。只见南门兜方向,那条铺着古老青石板的街道上,几辆涂着青灰色油漆的日军九五式轻型坦克,正如同钢铁巨兽般缓缓碾过。履带无情地压碎了散落在地的瓦罐、菜筐,甚至…一只来不及跑开的黄狗。膏药旗,那面象征着侵略与死亡的旗帜,赫然插在了千年古迹乌塔的顶端,在硝烟中猎猎作响,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玷污着福州城的天空。
一股比三年前在厦门鼓浪屿时更加冰冷彻骨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叶文谦的心脏。厦门是侨乡,是港口,而福州…是根!是八闽大地的魂魄所在!是承载着厚重历史与文脉的千年古城!看着那些在坦克旁耀武扬威、刺刀上挑着抢掠来的包袱的日本兵,看着街道两旁门窗紧闭、死寂无声的店铺民宅,叶文谦感到一种文化被野蛮蹂躏的切肤之痛。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块停摆在厦门沦陷时刻的镀金怀表冰冷坚硬,指针仿佛凝固的泪滴,无声地诉说着未曾终结的苦难。福州,这座根深叶茂的榕城,正在他眼前被硬生生地撕裂、践踏。
* * *
福州城东,台江码头附近,混乱如沸。
人流像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争相涌向江边停泊的几艘小木船,试图逃离这即将到来的地狱。扛着行李的、抱着孩子的、搀扶着老人的…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一个身影逆着人潮,艰难却坚定地向城内挤去。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裤,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肩上挑着一副简陋的竹扁担,两头挂着湿漉漉的鱼篓,散发出浓重的海腥味。脸上刻意抹了些灶灰,遮住了原本清秀的眉眼,只留下一双异常明亮、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眼睛。她是林秀娘。
平潭的情报网在日军一次突袭扫荡中损失惨重,她的上线牺牲前,用最后的力气塞给她一张纸条和一个地址,让她务必潜入福州,找到代号“老榕根”的地下党负责人,传递一份至关重要的日军近海布防变动情报,并接受新的任务。
此刻,她就像一滴水,努力融入这混乱惶恐的难民潮。鱼篓里,几条半死不活的海鱼下面,藏着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情报,还有一个用作联络信号的特制小海螺。她紧抿着嘴唇,努力压下心中翻腾的恐惧。父亲林阿海惨死的景象,平潭岛上用渔灯预警敌舰的紧张,川石岛妈祖庙门板上钉着的国军俘虏…这些记忆碎片不断冲击着她。她知道,福州城已是虎口狼穴。
“让开!都让开!皇军来了!”几声生硬的汉语伴随着粗暴的推搡声传来。
秀娘心头一紧,迅速低下头,缩进路边一个被炸塌半边的杂货铺门廊阴影里。只见一小队日军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驱赶着人群开道。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一个走得稍慢的老妇人被粗暴地推倒在地,怀里的包袱散开,几个地瓜滚落出来,立刻被皮靴踩得稀烂。老妇人无助地哭喊着,却换来日军士兵一阵轻蔑的哄笑和更重的踢打。
秀娘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忍住冲出去的冲动。她看到那些日本兵脸上狰狞的表情,看到他们军装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弥漫全身。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城内更深处。那里,烟柱更多,火光更亮,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似乎还隐隐飘来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糊味,像是…木头、布帛、甚至皮肉被焚烧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沦陷的味道,是死亡和毁灭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福州人的心头,也压在林秀娘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心上。
榕城巨大的树冠阴影,此刻不再意味着庇护与清凉,而是化作了笼罩全城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亡阴霾。在这片阴影下,士兵在驰援,医生在挣扎,少女在潜入。他们各自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与未知的凶险,一头扎进了这座正在滴血的千年古城,命运的丝线,在1941年4月福州沦陷的硝烟中,开始更加紧密而残酷地交织。
————
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