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路加教会医院铁栅栏大门上的红十字旗,被粗暴地扯下,扔在泥泞里。一面崭新的膏药旗,在门楼顶端升起,迎着带着硝烟味的风,猎猎抖动,宣告着此处已然易主。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取代了修女,像钉子一样楔在门口和走廊的关键位置,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惶恐不安的人。
叶文谦和其他未被立即驱离的医护人员被集中在医院原本用作祈祷的小礼拜堂里。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烛油和旧木椅的味道,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冻结。一名佩戴少佐军衔、戴着金丝眼镜的日军军医官站在圣像下,他的汉语流利得近乎刻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礼貌”。
“诸位同仁,”军医官的声音在空旷的礼拜堂里回荡,“大日本皇军接管此院,旨在维持秩序,救治需要帮助的人。皇军尊重医学专业精神,希望诸位能留下来,继续为…病患服务。”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在叶文谦沾满血污的白大褂上停留了一瞬,“当然,合作是双向的。我们需要对现有药品、器械和人员能力进行详细的登记。皇军的伤员,将享有优先救治权。”
“优先救治权”几个字像冰锥刺入叶文谦的心脏。他眼前闪过厦门鼓浪屿礁石上被潮水吞噬的国军伤兵,闪过福州街头坦克碾过的尸体,闪过医院走廊里那些绝望的平民面孔。留下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亲手救治那些刚刚屠杀过同胞的刽子手?意味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伤员因缺乏药品而死去?
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怀里,握住了那块冰冷的镀金怀表。停摆的指针,凝固在厦门的那个血色黄昏。三年了,噩梦非但没有结束,反而以更狰狞的面目降临在他视为精神根基的福州。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叶医生?”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
叶文谦猛地回神,是医院的客座神父,马约翰神父。这位须发皆白、来自比利时的老神父,在福州传教行医已逾三十年,一口福州话比本地人还地道。此刻,他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他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极其隐蔽地碰了碰叶文谦的手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福州腔低语:“主指引迷途的羔羊…也照亮地下的路。跟我来。”
登记在一种压抑的死寂中进行。叶文谦强忍着巨大的心理冲突,机械地回答着关于专业、资历的问题,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马神父。他看到老神父佝偻着背,似乎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但脚步却异常沉稳地走向礼拜堂侧后一扇不起眼的、挂着“杂物间”木牌的小门。
登记结束,人群被允许暂时解散,等待进一步的“安排”。叶文谦立刻跟上了马神父。老神父没有回头,用一把古老沉重的黄铜钥匙打开了杂物间的门。里面堆满了破损的桌椅、蒙尘的宗教画框和一些废弃的医疗器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木头的气息。
马神父示意叶文谦进来,然后迅速反锁了门。他脸上的悲悯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钢铁般的刚毅。他走到杂物间最深处,挪开几个沉重的空木箱,露出了后面布满灰尘的墙壁。神父摸索着,在某块看似普通的墙砖上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伴随着细微的齿轮转动声,一块一米见方的墙壁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段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石阶!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泥土和霉菌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帝庇佑这座古老的房子。”马神父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当年建造时,为了躲避海盗和匪患,留下了这些密道和地下室。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他拿起旁边木箱上早已准备好的一盏煤油提灯,熟练地点亮。昏黄跳跃的光晕,勉强撕开了石阶下的浓重黑暗。
叶文谦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瞬间明白了神父的用意。这不仅是避难所,更可能是…希望的火种!
“快下去!”马神父催促道,“带上你能拿到的所有还能用的药品和器械,纱布、碘酒、吗啡…任何一点!但要小心,避开鬼子的耳目!我会在上面尽量拖延时间,制造混乱掩护你。”
叶文谦不再犹豫,他立刻转身冲出杂物间,借着混乱的人群掩护,飞快地奔向存放药品的库房和手术室。库房门口已有日军士兵把守,登记册摊开着。叶文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库房里一些珍贵的磺胺粉和手术器械已经被贴上日军的标签。他强作镇定,装作整理物品,目光飞快扫视。在一个角落的破损药柜底层,他发现了几瓶未被登记的生理盐水、一些过期的(但总比没有强)吗啡针剂、几卷还算干净的纱布和一小瓶碘酒。他迅速将这些塞进自己的急救包,又顺手抓了几把放在桌上的手术刀、止血钳和缝合针线。
当他抱着鼓鼓囊囊的急救包再次溜回杂物间时,外面传来了马神父刻意提高的、带着惊慌的声音:“太君!太君!不好了!楼上有个重伤的皇军士兵,好像伤口感染,情况非常危急!需要医生!快!”
日军士兵的呵斥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向楼上奔去。叶文谦知道,这是神父为他争取的宝贵时间。他毫不犹豫,抱着急救包,躬身钻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身后,墙壁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
石阶陡峭湿滑,叶文谦一手紧握提灯,一手扶着冰冷的石壁,小心翼翼地向下探索。提灯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空气越来越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朽木的气息。石阶尽头,是一个低矮的拱形砖石甬道,仅能弯腰通过。走了约莫十几米,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不算小的地窖,由几个相互连通的拱顶石室组成。墙壁是粗糙的条石垒砌,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冰冷坚硬。空气凝滞,只有煤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回响。角落里堆着一些早已腐朽的木箱和看不出用途的杂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这里仿佛被时间遗忘了几百年。
然而,此刻在叶文谦眼中,这阴森冰冷的地下空间,却比外面阳光下的炼狱更像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点起火种的地方。
他放下提灯和急救包,开始清理一处相对干净平整的地面。冰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钻。他脱下染血的白大褂铺在地上,权当地铺。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清点着“抢救”出来的物资:三瓶生理盐水、五支吗啡、两小瓶碘酒、四卷纱布、几把器械…少得可怜,但对于一个医生而言,这已经是黑暗中的微光。他从急救包深处摸出那块镀金怀表,轻轻放在铺开的纱布上。停摆的指针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带着霉味的空气,一种混杂着绝望、责任和微弱希望的情绪在胸腔中翻腾。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急促而虚弱的敲击声!是约定好的三长两短的暗号。
叶文谦心头一凛,立刻抓起提灯,快步跑到石阶下的入口处。他摸索着找到墙上的机关,用力按下。石壁再次滑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医院消毒水的气息混杂着涌了进来。
马神父和另一个年轻力壮的杂役(叶文谦认得他,叫阿福,平时沉默寡言)正吃力地抬着一个简易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学生装的女孩,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失血而干裂发紫。她的右大腿被粗暴地包扎着,但厚厚的纱布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暗红色甚至滴落在石阶上。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快!抬进来!”叶文谦低喝,帮着将担架小心翼翼地移入地窖,放在他刚铺好的“地铺”上。
“在…在花巷传递…消息…被鬼子的狼狗…追上了…”阿福喘着粗气,声音带着恐惧和愤怒,“咬得…太狠了…”
马神父迅速关好入口,地窖重归昏暗,只有提灯的光映照着女孩毫无生气的脸和那触目惊心的血色。“她是‘老榕根’那边的人…很重要的交通员…”神父的声音低沉而凝重。
叶文谦已经跪在女孩身边,用剪刀迅速剪开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裤管和纱布。一股更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翻卷的惨状暴露在灯光下。女孩的大腿外侧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伤口,深可见骨!肌肉组织被撕裂、翻卷,动脉血管显然破裂了,鲜血正随着她微弱的心跳一股股涌出!伤口边缘沾满了泥土和疑似动物唾液的污物。
“股动脉破裂!严重失血!必须立刻止血!感染风险极高!”叶文谦的声音异常冷静,但额头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条件太简陋了!没有输血设备,没有足够的麻醉药,没有无菌环境!
他迅速拿起一支吗啡针剂,小心地注入女孩纤细的手臂静脉。然后,他抓起止血钳,在摇曳的灯光下,凭借着多年外科手术练就的精准手感,向那汹涌出血的血管断端探去。冰冷坚硬的器械触碰到温热血肉的瞬间,昏迷中的女孩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叶文谦的手稳如磐石。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点跳跃的、致命的出血点和手中冰冷的钳子。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女孩冰冷的皮肤上。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止血钳的尖端准确地夹住了那滑腻的血管断端!汹涌的血流瞬间被扼住,只剩下缓慢的渗血。
“纱布!加压!”叶文谦低吼。阿福立刻递上干净的纱布卷。叶文谦用尽全身力气按压在伤口上方,进行临时性的压迫止血。女孩的身体又抽搐了几下,彻底没了声息,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接下来是清创。叶文谦用仅有的生理盐水冲洗着那可怕的伤口,水流冲刷着翻卷的皮肉、泥土和污物,露出更多惨白的骨茬和受损的组织。腐肉和无法保留的碎骨被小心地清理掉。每一下操作都牵动着伤口,即使有吗啡的作用,昏迷中的女孩依然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碘酒涂抹在创面上,带来更强烈的刺激,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叶文谦心如刀绞,但他知道,不彻底清创,感染几乎是必然的结局,在缺医少药的地下,那等同于死亡。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动作尽可能快速而精准。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贴在冰冷的后背上。提灯的光线太暗,他不得不将脸凑得极近,才能看清那些细微的创伤。
不知过了多久,清创终于结束。叶文谦用尽最后几卷纱布,将伤口层层加压包扎好,暂时止住了渗血。女孩的呼吸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脉搏几乎摸不到。失血太多了。
叶文谦疲惫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石壁,大口喘着气。地窖里只剩下煤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女孩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阴冷、潮湿、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他看着地上那几乎用尽的药品和器械,看着生命垂危的女孩,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这地窖中的烛火,是如此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扑灭。
“叶…叶医生…”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叶文谦猛地抬头。担架上的女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涣散,没有焦距,但似乎在努力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
叶文谦立刻扑到担架旁,握住女孩冰冷的手:“我在!别说话,保存体力!”
女孩的手冰凉,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死死抓住了叶文谦的手指!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向自己染血的衣襟内侧。
叶文谦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心地帮她在衣服里层摸索。触手处,是一块硬硬的、似乎被血浸透的粗糙布片。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用尽最后的气息,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布…防…图…长乐…机场…扩建…兵力…暗堡…” 鲜血从她嘴角涌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开始彻底涣散,却死死盯着叶文谦,用尽最后的生命,吐出几个破碎却清晰的字眼:“榕树…老根…发…新…枝…”
话音未落,女孩紧抓着叶文谦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那双年轻的眼睛,永远地定格在一种不甘与托付交织的瞬间,失去了最后的光泽。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微响,和叶文谦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他颤抖着,从女孩还带着余温的衣襟里,抽出了那块被鲜血彻底浸透的布片。借着昏暗的光,勉强能看到上面用极细的笔,勾勒着一些复杂的线条和标注,墨迹被血液晕染开,显得模糊而悲壮。
“榕树老根发新枝…” 叶文谦低声重复着女孩最后的暗号,看着手中这块沉甸甸、浸透生命的情报,又低头凝视着担架上那具年轻却已冰冷的躯体。地窖的寒意仿佛渗透到了骨髓深处,但一股比这寒意更沉重、更灼热的东西,却在他心中猛烈地燃烧起来。这地下的烛火,或许微弱,却因这生命的献祭,而拥有了穿透黑暗的力量。他紧紧攥着那块血染的布片,仿佛握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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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