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梅花镇外,破败的山神庙。
残存的三十几个兵,或倚或躺,疲惫像湿透的棉袄,沉甸甸地裹着每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馊味和没散尽的硝烟。陈启山靠着掉漆的神龛,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一遍遍擦拭着镜面匣子的烤蓝枪身。冰冷的金属触感,勉强压住心头的焦躁。
桌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简易地图,长乐县城外围一个用红铅笔狠狠圈住的点——日军设在前洋村祠堂的前线指挥部。据内线情报,里面至少有一个中队长、几个参谋和完整的通讯设备,像根毒刺楔在国军反攻福州的侧翼。啃掉它,就能打乱日军部署,为即将到来的大湖战役撕开一道口子。
“连长,”副连长胡大个子凑过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愁容,“硬碰硬,咱这点人,不够鬼子塞牙缝的。炮楼、机枪阵地、巡逻队…铁桶一样!”
庙里死寂。连喘气声都轻了。绝望像冰冷的蛇,缠上每个人的脖颈。
角落里,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兵,王家福,外号“福伯”,正用一块破布慢吞吞地擦着他的汉阳造。他忽然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扫过庙里残破的神像,又望向外头灰白的天,用带着浓重福州腔的沙哑声音,打破了沉默:
“连长…硬闯不行,那…送他们一程?”
陈启山猛地抬头,目光如电:“送?怎么送?”
福伯放下枪,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祠堂的位置点了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按咱们福州的老规矩…抬棺,送葬。”
“送葬?”几个年轻士兵愕然低呼。
“对,送葬。”福伯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的光,“披麻戴孝,哭爹喊娘,抬口大棺材,热热闹闹地…送进祠堂门!棺材里…装‘寿礼’!”
庙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明白了福伯的意思。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紧接着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点燃。
陈启山的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红圈,妹妹白梅染血的丝帕在胸口衣袋里灼烧着他的皮肤。父亲生死未卜,福州城在血火中呻吟…没有退路了!
“干!”陈启山的声音像生铁摩擦,斩钉截铁。他环视众人,“怕死的,现在可以走。留下的,就是死,也要把棺材给我抬进祠堂大门!”
无人离开。一张张沾满硝烟尘土的脸上,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 * *
晌午刚过,通往长乐前洋村的土路上,出现了一支诡异的送葬队伍。
唢呐凄厉高亢的哀乐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吹鼓手腮帮子鼓胀,把《哭皇天》的调子吹得肝肠寸断。漫天飞舞的纸钱,如同冬日里提前降下的惨白大雪,纷纷扬扬,落满泥泞的路面。
队伍前头,十几个汉子披着粗糙的麻衣孝服,头上缠着长长的白布,腰系草绳,哭嚎震天。他们的哭声粗粝、嘶哑,带着乡野的悲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在尘土中冲出沟壑。走在最前头扛引魂幡的,正是陈启山。他低垂着头,麻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一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哭嚎的声音最大,也最不像哭,倒像一头受伤野兽的嘶吼,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刻骨的恨意。
八个同样披麻戴孝的精壮汉子,抬着一口巨大的、刷着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棺材异常沉重,压得抬杠深深嵌入肩头的肌肉,汗水和着麻布上的灰土往下淌。棺材里面,拆卸开的捷克式轻机枪部件、整箱的手榴弹、压满子弹的弹匣,都用破棉絮死死固定塞紧,确保不会发出一丝异响。
后面跟着撒纸钱的、捧着香炉牌位的…三十几个兵,全部成了哭丧的孝子贤孙。胡大个子捧着个土陶盆,准备着“摔盆”的信号。福伯拄着根哭丧棒,走在队伍中间,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哀乐、哭声、漫天纸钱。空气里弥漫着香烛、汗水和死亡的气息。这悲怆的场面下,是绷紧到极致的神经。每一个哭嚎的士兵,眼角余光都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祠堂——那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日军哨兵,屋顶上隐约可见机枪的轮廓。
祠堂门口的两个日军哨兵显然被这支突然出现的送葬队伍弄懵了。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警惕地注视着。一个军曹模样的日军皱着眉头走出来,手按在腰间的王八盒子上。
队伍在离祠堂大门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哭声和哀乐也诡异地弱了几分。
“什么的干活?!”军曹用生硬的汉语喝道,眼神狐疑地在哭丧的人群和那口大棺材上扫来扫去。
福伯立刻颤巍巍地迎上去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老泪纵横,用福州腔夹杂着蹩脚的日语哭喊:“太君!行行好!我苦命的老父亲啊…就葬在后山…路过…求求太君行个方便…让亡魂入土为安啊太君!” 他一边哭嚎,一边用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几块揉皱的军票,往军曹脚边塞。
军曹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军票,又看看眼前这群哭得撕心裂肺、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浓重的香烛味和汗馊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晦气!快快的!检查!”
两个哨兵不情愿地走过来,其中一个用刺刀胡乱地捅了捅棺材盖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另一个则粗暴地掀开几个“孝子”宽大的麻衣下摆,看看腰间有没有藏家伙。冰冷的刺刀贴着皮肉滑过,抬棺的几个士兵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汗水顺着额角滚落,混进虚假的泪水里。
陈启山低着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他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握着引魂幡木杆的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军曹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他身上逡巡。他强迫自己继续发出那非人的哭嚎,将所有的仇恨、恐惧和即将爆发的疯狂都倾注其中。
“好了好了!滚蛋!快快的滚!” 军曹被哭声吵得心烦意乱,又没发现异常,捂着鼻子厌恶地挥手驱赶,像在赶一群苍蝇。他转身往祠堂里走去。
就是现在!
“阿爹啊——!” 捧着瓦盆的胡大个子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瓦盆狠狠砸向祠堂门口的青石台阶!
“哐啷——!!!” 一声刺耳欲聋的碎裂炸响!
这声音就是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抬棺的八个汉子同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肩膀猛地下沉发力!沉重的棺材盖板被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上掀飞出去!
棺材板飞起的瞬间,陈启山一把扯掉头上的麻布孝巾,露出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双眼!他扔掉引魂幡,闪电般从宽大的孝服下抽出早已上膛的镜面匣子!
“打!!!”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盖过了所有唢呐和哭声!
棺材里,黑洞洞的枪口和乌沉沉的手榴弹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离得最近的一个日军哨兵刚来得及露出惊恐的表情,胡大个子已从棺材里抄起一挺组装好的捷克式轻机枪,枪托死死抵在肩窝!
“哒哒哒哒哒——!!!” 炽热的火舌狂喷而出!暴雨般的子弹瞬间将门口那两个哨兵和刚转过身、一脸错愕的军曹打成了筛子!血雾混合着碎肉在祠堂门口轰然炸开!
与此同时,其他“孝子”身上的麻衣孝服被粗暴地撕开、甩掉!露出了里面藏着的驳壳枪、步枪和手榴弹!他们像从地狱挣脱束缚的恶鬼,咆哮着扑向祠堂!
“手榴弹!”陈启山一边朝祠堂大门冲去,一边厉声大吼。
几颗拧开盖、冒着青烟的巩式手榴弹,如同索命的铁瓜,被奋力从棺材里抓起,越过倒毙的日军尸体,精准地扔进了祠堂洞开的大门和两侧的窗户!
“轰!轰!轰隆——!” 猛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和浓烟从门窗喷涌而出!祠堂内瞬间传来凄厉的日语惨叫、桌椅翻倒的碎裂声和玻璃的爆裂声!
哀乐戛然而止!凄厉的哭嚎瞬间化作了震天的喊杀!
陈启山第一个冲进硝烟弥漫的祠堂大门!眼前一片狼藉:硝烟弥漫,残肢断臂飞溅得到处都是。几个被炸懵的日军参谋和士兵满脸是血,正挣扎着想爬起来拿枪。
“砰!砰!砰!” 陈启山手中的镜面匣子连连点射,枪口跳动,子弹精准地钻进那些仓皇的身影。胡大个子的机枪在门口架起,对着祠堂内部疯狂扫射,压制残余火力。其他士兵如同猛虎下山,见人就杀,见设备就砸!子弹横飞,手榴弹的爆炸此起彼伏!祠堂瞬间变成了血肉屠场!
混乱中,陈启山一眼瞥见内室一个穿着中佐军服、正试图去抓电话的日军军官。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在那军官惊恐回头的瞬间,冰冷的枪口狠狠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下地狱吧,畜生!” 陈启山的声音冷得像冰。
“砰!” 红的白的溅满了墙壁上的作战地图。
“撤!快撤!” 福伯嘶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任务完成!鬼子的援兵随时会到!
祠堂内的日军已被肃清,通讯设备冒着黑烟,一片狼藉。士兵们迅速从死人身上搜罗弹药,相互掩护着冲出已成火海的祠堂。
但刚冲出祠堂大门,尖锐的哨音和密集的枪声就从村口方向传来!大队的日军援兵,如同被激怒的黄蜂,正沿着土路猛扑过来!子弹嗖嗖地打在祠堂的门框墙壁上,溅起碎石和火星!
“交替掩护!进后山!” 陈启山厉声下令,手中的镜面匣子朝着追兵方向连连开火。
撤退变成了更加惨烈的血路。士兵们利用祠堂周围的矮墙、树木和房屋残骸,边打边撤。麻衣孝服早已被鲜血和污泥染得看不出本色。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连长小心!” 福伯猛地将陈启山扑倒在地!一串机枪子弹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打在身后的土墙上,噗噗作响。
陈启山翻身爬起,看到福伯左肩胛骨处绽开一团血花!
“福伯!”
“别管我!快走!” 福伯脸色惨白,却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右手抓起他的汉阳造,对着追兵的方向拉动枪栓,“砰!” 一个冲在前头的日军应声倒地。
“带他走!” 陈启山对旁边两个士兵吼道。
“连长!鬼子咬得太紧!得有人断后!” 胡大个子抱着机枪,打光了一个弹匣,滚到陈启山身边,脸上溅满了血和泥。
陈启山看着身边仅剩的十几个弟兄,看着他们身上同样染血的麻衣,看着福伯肩头不断涌出的鲜血,再看看越来越近、嚎叫着冲锋的日军。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
“二排的!跟我留下!” 胡大个子吼了一声,抓起机枪换上新弹匣,滚到一处断墙后,架起了枪。“哒哒哒!” 炽热的火舌再次喷吐!
“走啊!” 陈启山最后看了一眼断墙后那个抱着机枪咆哮的身影,还有几个自发留下阻击的士兵,狠狠一跺脚,带着剩下的人,架起福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祠堂后茂密的松树林。
身后,断墙方向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声更加猛烈,夹杂着日军愤怒的吼叫和士兵们最后的咒骂与呐喊。那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陈启山的心上。他不敢回头,只是咬着牙,拼命地往山林深处钻。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枪声终于渐渐稀疏、停歇。死寂重新笼罩了山林,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像无数亡魂的哭泣。
陈启山靠在一棵粗大的松树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血水、泥水混合着流进他的眼睛,带来刺痛。他带来的三十几个弟兄,此刻跟在他身边的,算上重伤的福伯,只剩下七个。
他慢慢抬起手,从已经被血和泥浆浸透的孝服内襟口袋里,摸出了那块染血的丝帕。白梅的名字,在污浊中依然刺目。他紧紧攥着丝帕,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目光越过层叠的山峦,望向福州城的方向。那里依旧笼罩在战火的烟云之下。
祠堂的烈焰映照在他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仿佛两团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快意吗?有一点。但那快意,此刻却被更深的、如同身后山林般沉重的悲凉彻底淹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受伤孤狼的哀鸣,消散在带着血腥味的山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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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