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的喧嚣如同退潮,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死寂。秋风卷过福州城的断壁残垣,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来海边村镇传来的消息:十月廿四,永宁惨案周年。
永宁。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闽东人的心上。一年前的深秋,日军以“清剿游击队”为名,血洗了这个平静的渔镇。三百余口,男女老幼,被驱赶到海边礁石滩上,用机枪扫射、刺刀捅杀,鲜血染红了礁石和海浪。尸体被潮水卷走,又被浪头拍回岸边,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入夜。闽江口外的海面漆黑如墨,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寒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间闪烁,投下微弱惨淡的光。风从辽阔的海面刮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咸腥和寒意,呜咽着穿过礁石的孔洞,发出如泣如诉的怪响。
林秀娘站在一片嶙峋的礁石上,脚下是冰冷滑腻的海藻。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衣,依旧无法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海风猛烈,吹得她满头灰白的发丝狂舞,也吹得她面前那盏用粗糙竹篾和白纸糊成的孔明灯剧烈摇晃,灯壁上密密麻麻写着的蝇头小楷,在风中颤抖,仿佛无数冤魂在无声呐喊。火光透过薄薄的纸壁,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明灭不定。
她身后,是永宁镇幸存下来的几十个渔民。沉默地站在漆黑的礁石滩上,像一尊尊冰冷的石像。没有哭泣,没有言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因寒冷或愤怒而打颤的咯咯声。他们手里,都捧着一盏同样素白的孔明灯,灯壁上写满了名字:阿海、阿珠、铁头、春妹仔……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被海浪吞噬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纸灯在风中不安地摇晃着,微弱的光点连成一片,如同漂浮在冥河之上的引魂灯。
更远处,靠近海水退潮后露出的湿漉漉的沙滩边缘,一条长长的、由无数小纸船组成的队列,沿着海岸线蜿蜒铺开,几乎望不到尽头。纸船简陋得可怜,用薄薄的黄裱纸或废弃的报纸折叠而成,船舱里没有祭品,只有一张折叠好的、写着受难者姓名的纸条。每一艘纸船,代表着一个永宁镇消失的生命。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沙滩上,等待着一场沉默的远航。
叶文谦是独自一人来的。他拒绝了教会让他留在育婴堂照看孩子的建议。他把那块重新开始走动的镀金怀表,留在了礼拜堂冰冷的窗台上。育婴堂里那些或痛苦痉挛、或微弱啼哭的声音,此刻仿佛被这呼啸的海风暂时吹散了,又或许,是更深地沉入了他的骨髓。他站在人群的外围,没有带灯,也没有船。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像一个游离于仪式之外的幽灵,望着那片在黑暗中摇曳的微弱灯火,望着那片即将启程的纸船队列。海风灌进他单薄的白大褂,衣袂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吹入这片吞噬了太多生命的墨海。他的目光落在林秀娘佝偻而倔强的背影上,落在她手中那盏剧烈摇晃、写满名字的灯上。那灯光映在他疲惫的眼底,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子时将近。海潮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远处模糊的呜咽,而是近在咫尺的、有节奏的、沉重地拍打着礁石的轰响。哗——哗——如同大地沉重的叹息,又像无数亡魂在冰冷的海底发出的集体呻吟。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渔民,佝偻着腰,颤巍巍地走到礁石滩最靠近海水的一块高石上。他没有看任何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片吞噬了亲人的黑暗海面。他抬起枯树枝般的手臂,手中没有祭文,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断了一半的鱼叉,猛地指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撕裂的、非人的长啸:
“海龙王——!睁开眼——!看看你收走的崽啊——!!!”
这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呼喊,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沉默的火山!
“阿爹——!回来啊——!”
“囡囡——!娘在这里——!”
“兄弟——!魂兮归来——!”
压抑了整整一年的巨大悲恸,如同被引爆的炸药,轰然炸开!几十个、上百个声音同时爆发出来!不再是低泣,是嚎啕,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是灵魂被生生扯碎时发出的、最原始最绝望的悲鸣!无数个名字被呼唤着,混合着对侵略者最恶毒的诅咒,被猛烈的海风撕扯着,抛向那冷漠的、翻滚的墨色波涛!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撞击着礁石,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连那永不止息的海潮声也为之黯然。
叶文谦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巨大的声浪击中。他猛地闭上眼睛,但那些饱含血泪的呼喊,那些刻骨铭心的名字,依旧如同冰冷的钢针,穿透耳膜,狠狠扎进他的脑海。育婴堂里那些婴儿痛苦痉挛的画面,与眼前这片哭嚎的黑暗海岸,与一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幻影,疯狂地交织、重叠!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窒息,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站稳。
林秀娘没有哭喊。她只是在那片震耳欲聋的悲鸣声中,更加用力地、几乎要捏碎竹篾骨架般,攥紧了手中的孔明灯。灯光在她剧烈颤抖的手中疯狂跳跃,灯壁上那些名字也随之剧烈晃动。她看到了“陈启山”三个字,就在靠近灯口的位置,墨迹被跳跃的火焰映照得忽明忽暗。她猛地低下头,用额头抵住那冰冷的、写满名字的灯壁,仿佛想从那粗糙的纸面上汲取一丝力量,又或者,是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那些冰冷的字符。
“点火!”
老渔民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部分哭嚎。他手中的火把,在寒风中艰难地燃烧着。
幸存者们停止了哭喊,只剩下粗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他们颤抖着手,点燃了各自手中的孔明灯。一盏,又一盏,素白的灯被橘黄色的火焰充盈、鼓胀,挣脱了束缚,带着那些沉甸甸的名字和未尽的悲怆,摇摇晃晃地,向着漆黑如墨、深不可测的天穹,缓缓飘升!点点灯火,如同挣脱了大地束缚的魂灵,越升越高,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向上、向上,渐渐融入无边的黑暗,化作漫天微弱却执着的星辰。
紧接着,是海边的纸船。
人们沉默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写着名字的小纸船,一艘接一艘地,放入涌上沙滩又退却的海水中。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纸船。纸船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短暂地滞留了一下,随即被下一波涌上来的潮水温柔地、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托起,卷入深色的海流之中。
一盏盏孔明灯在头顶的黑暗里飘远。
一艘艘小纸船在脚下的海水中启航。
火光,映照着海水。成千上万的纸船,如同被施了魔法,载着那无法言说的姓名,载着三百余个未能瞑目的魂灵,随着退潮的海水,向着深海的方向,无声地漂去。橘黄色的灯火在上方飘荡,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下方海面上密密麻麻、随波起伏的纸船。光与影在海面上交织、流动,形成了一条从海岸延伸向黑暗深海的光带,微弱,却连绵不绝,仿佛一条由人间通往幽冥的、用思念和泪水铺就的火焰之路。十里海岸,火光延绵,照亮了墨色的海水,也照亮了岸边每一张被泪水、海风和火光刻满悲怆的脸庞。
叶文谦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潮湿的沙滩边缘。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鞋面,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向上蔓延。他低头看着脚下,一艘小小的、用半张旧报纸折叠的纸船,正被海水温柔地托起,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漂过。借着上方孔明灯投下的、摇曳不定的微光,他看清了船仓里那张被海水迅速浸湿、墨迹晕染开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的名字:陈白梅。
那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他麻木的神经。厦门陷落,鼓浪屿教堂外,那个被潮水吞没的少女……陈启山那染血的丝帕……无数破碎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带着腥咸味道的海风灌入他的喉咙和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林秀娘手中的孔明灯终于挣脱了她的手指,在夜风中打着旋,越飘越高,汇入那片微弱的星光之河。她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一点微光,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之中。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单薄的身体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她缓缓抬起手,手背上那道蜿蜒的、被太姥山烈焰灼烧出的旧疤,在下方海面延绵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一条燃烧的、永不熄灭的伤痕。
她低下头,望向脚下那片被火光点亮的、载着无数姓名漂向深海的海面。火光在海水中扭曲、摇曳、破碎,又顽强地弥合。那微弱的光芒,仿佛不是照亮了黑暗,而是更深地映照出了这片墨海的深不可测与永恒的沉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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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