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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光复之后

闽海怒涛

光复后的福州城,像一锅被煮沸又骤然离火的粥,表面的喧嚣之下,沉淀着粘稠的疲惫与茫然。街头巷尾残留的鞭炮红纸被雨水泡烂,混着泥浆,粘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像一片片凝固的血痂。庆祝的标语被风撕扯,歪歪斜斜地挂在断壁残垣间,墨迹被雨水洇开,变得模糊不清。更多的,是寻亲的告示,密密麻麻贴满了所有尚存的墙面,被雨水打湿的字迹晕染开,如同无声的泪痕。

九月九日。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堆积着铅块般的厚云,仿佛随时会坠下。空气潮湿而凝重,压得人胸口发闷。南台岛海关埕前的空地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衣衫褴褛的平民、拄着拐杖的伤兵、穿着各式各样褪色旧军装的军人、神情肃穆的士绅……无数张面孔上刻着相似的痕迹:深陷的眼窝,紧绷的嘴角,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期盼与巨大悲怆的复杂光芒。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蜜蜂在嗡鸣,在压抑的空气中震荡。

林秀娘站在人群的外围,背靠着一棵被炮火削去半边树冠的老榕树。粗粝的树皮硌着她的肩胛骨。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靛蓝布衫,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几道新旧交叠的疤痕。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空地中央临时搭建的木台。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桌和几把椅子。白布在灰暗的天光下,刺眼得如同新坟上的幡。

空气仿佛凝固了。嗡鸣声渐渐低落下去,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同一个方向——码头。

来了。

几艘悬挂着青天白日旗的炮艇,护卫着一艘吃水很深的运输舰,缓缓驶近南台码头。舰桥甲板上,影影绰绰站着一排穿着土黄色军服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和铅灰色江水的映衬下,显得渺小而模糊。

时间,在无数双充血眼睛的注视下,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终于,码头方向传来一阵并不整齐、甚至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和口令声。人群像被无形的巨手拨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一队穿着臃肿土黄色冬季军服、戴着军帽的日本军人,在刺刀和无数道几乎能将其烧穿的目光押送下,垂着头,步履蹒跚地走向木台。他们的脚步拖沓,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粘稠的、令人厌恶的声响。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仿佛那千万道目光是灼热的烙铁。他们走上木台,在那张铺着白布的长桌后站定,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死寂被打破。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怒骂:

“畜生!”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愤怒的浪潮。有人向前拥挤,被维持秩序的士兵用枪托死死拦住。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汗味和绝望的气息。

国军的受降军官走上木台,步履沉稳,肩章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他站定,目光如电,扫过台上垂首的日军代表,也扫过台下无数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的声音透过临时架设的简陋扩音器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凝重的空气中清晰地回荡,宣布投降命令。

命令宣读完毕。空气再次紧绷到极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日军指挥官身上。那个矮小的、肩膀微微佝偻的身影,像一截被霜打蔫的枯木。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般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他抬起手,似乎想扶正一下歪斜的军帽,手却抖得厉害,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几乎将额头抵到了冰冷的桌面。这个鞠躬的动作,充满了迟暮的、屈辱的沉重,没有半分仪式感,更像一具提线木偶被骤然抽去了所有支撑。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比刚才的怒骂更压抑,更可怕。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弯折的、象征着侵略者最终崩塌的背影,牙关紧咬,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八年积压的血泪、屈辱、家破人亡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被这屈辱的弯腰,猛烈地点燃、灼烧着每一个人的肺腑,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日军指挥官维持着那个屈辱的姿势,时间仿佛凝固。然后,他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太小,连扩音器也无法捕捉清楚,只断断续续传来“谨遵……命令……投降……”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

他颤抖着,从腰间解下象征指挥权的军刀。那柄曾沾满无数中国人鲜血的凶器,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双手捧着,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前递出。军刀的金属护手在灰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瞬冰冷的光泽。

国军受降军官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没有一丝犹豫,一把抓住了军刀的刀鞘。那一瞬间,台下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吼!那不是欢呼,是无数灵魂在极致痛苦与屈辱重压下,终于得以喘息时发出的、混合着血泪的悲鸣!如同沉雷滚过大地。

受降军官接过军刀,没有再看那弯腰的日军指挥官一眼,将其重重地放在铺着白布的长桌上。金属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钝响。

**咚!**

这声音,如同一个巨大的休止符,狠狠砸在历史的书页上,也砸在每一个在场中国人的心坎上。八年。结束了。

林秀娘背靠着冰冷的老榕树,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看到那柄军刀被拿起,又放下。看到那个土黄色的身影在刺刀的押送下,如丧家之犬般踉跄地走下木台,消失在通往码头的小路尽头。她缓缓抬起手,手背上那道蜿蜒如蜈蚣的、被太姥山烈焰灼烧出的旧疤,在灰暗的天光下,如同一条永不愈合的、沉默的伤口。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疲惫,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布满礁石与沉骸的荒凉海滩,无边无际地向她淹没过来。

* * *

教堂育婴堂里的气味变得更加复杂难闻。消毒水的刺鼻、婴儿排泄物的酸腐、呕吐物的馊臭、还有伤口感染散发的甜腻腐坏气息,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若有若无的硝烟和庆祝的劣质火药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胜利日的独特气息。

叶文谦的白大褂前襟沾着一片暗黄色的污渍,是刚才试图给一个抽搐婴儿喂药时被喷溅的药汁。他站在礼拜堂中央,像一尊被抽去了灵魂的雕像。窗外传来的、城市上空隐隐约约的欢呼声浪、鞭炮的炸响、锣鼓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镀金的怀表。表盖是打开的。

指针,在走动。

咔哒……咔哒……咔哒……

细微的齿轮转动声,在这充斥着痛苦呻吟和死寂的育婴堂里,显得异常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一下下刺扎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他刚刚亲手拨动了它,在震天的光复钟声里。他以为那是解脱,是重启。可现在,他低头看着那两根在精致表盘上缓缓移动的指针,看着那根细长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动,一种冰冷彻骨的荒谬感和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时间在走。

可这满屋的苦难呢?

那些在药毒痉挛中痛苦嚎叫、翻着白眼、身体绷成反弓的婴儿呢?

那些因饥饿和不适而奋力啼哭、却带着异族烙印的孩子呢?

角落里,那个刚被遗弃在育婴堂门口、裹着破布、饿得连哭都发不出声音、只会微弱蠕动嘴唇的新生儿呢?

时间在走。

可那些被钉在妈祖庙门板上的躯体呢?

那些被浇铸在船坞水泥中的凝固身影呢?

那些被潮水吞没的伤兵、投井的少女、咬断敌喉的女教师、怀抱经卷跳入火海的方丈……那些密密麻麻写在孔明灯上、沉入闽江底、飘散在风中的名字呢?

时间在走。

它冷酷地、匀速地向前移动着,仿佛八年的血火、八年的炼狱、八年的生离死别和深入骨髓的创痛,从未发生过。它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自顾自地走着,滴答,滴答。

“叶医生!叶医生!”一个护士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三号床……那个男婴……又不行了!抽得太厉害了!药……药都用完了!盘尼西林……教会那边也说……”

叶文谦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护士惊恐的脸,落在墙角那个剧烈抽搐、小脸已经憋成青紫色、发出濒死般微弱哮鸣音的婴儿身上。又转向东边角落,那两个体温依旧滚烫、呼吸急促、哭声变得微弱而嘶哑的混血婴孩。再转向门口小床上,那个被老妇人抱在怀里、气息微弱如游丝、仿佛随时会消散的“鸦片婴儿”。

咔哒……咔哒……咔哒……

怀表的秒针,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走着。那声音,此刻在他听来,如同死神的脚步,清晰而冰冷。

一股无法抑制的、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猛地从胃底翻涌上来!他死死攥紧那块冰冷的金属,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猛地转过身,踉跄着冲向礼拜堂角落那个简陋的洗手池。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他近乎疯狂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用那块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肥皂,一遍又一遍,用力地、反复地揉搓着,仿佛要洗掉手上看不见的血污、药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水流冲击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清晰的骨节。

他洗了很久,很久。直到双手的皮肤被搓得通红、刺痛,直到指甲缝里都浸满了肥皂的滑腻感。冰冷的水珠顺着他僵硬的手指,滴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他关掉水龙头。水滴声停止。

世界,只剩下育婴堂里那些或微弱、或尖锐、或嘶哑的哭声,以及那块被他随手丢在洗手池冰冷边缘的镀金怀表,那固执而清晰的——

咔哒……咔哒……咔哒……

时间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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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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