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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未愈之伤(下)

闽海怒涛

福州的秋雨带着一股粘稠的阴冷,渗透进临时育婴堂的每一块砖缝。茉莉花的香气早已被绝望的气息消磨殆尽,只剩下消毒水和婴儿排泄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酸腐味,顽固地盘踞在礼拜堂高高的穹顶之下。

叶文谦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几点深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药汁,又像是别的什么。他站在礼拜堂中央,正俯身检查一个剧烈抽搐的男婴。孩子的身体在简陋的小木床上绷成一张反弓,小小的头颅用力向后仰着,细弱的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球可怕地向上翻动,露出大片浑浊的眼白。撕心裂肺的、仿佛声带都要撕裂的锐鸣从他青紫的小嘴里持续不断地爆发出来,口水混着白沫,不受控制地淌满了脖子和胸前脏污的布片。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让那脆弱的生命之火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按住他!轻一点!”叶文谦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强压的疲惫。旁边一位年轻的、脸色苍白的修女,正用微微颤抖的手,徒劳地试图固定住孩子痉挛踢打的双腿。

叶文谦迅速从旁边的托盘里拿起一支用过的、针头有些钝了的注射器,吸入小半瓶透明的药水——这是教会仅存的、极其有限的镇静剂。他找准孩子大腿根部一块尚未布满针眼淤青的皮肤,屏住呼吸,将冰凉的针头刺入。药液缓缓推入,孩子身体的紧绷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那撕裂般的嚎叫也渐渐变成了断续的、痛苦的呜咽,但翻白的眼球依旧空洞地望着彩绘玻璃窗上模糊的天使轮廓。

“叶医生……”一个带着浓重莆田口音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异常安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婴,挤到叶文谦身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的泪水,“求求您……看看我家囡囡吧……她……她一天都没睁眼了……也不哭……”

叶文谦直起身,目光扫过老妇人怀中那个气息微弱如游丝的女婴。蜡黄松弛的皮肤紧贴着细小的骨架,稀疏的头发下,头皮上细小的血管青紫可见。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女婴冰凉的小手,没有丝毫反应。翻开眼睑,瞳孔对光线的收缩几乎微不可察。

“她……她娘被鬼子抓走前……也被打过那种针……”老妇人泣不成声,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婴儿的襁褓,“生下来就这样……不吃不喝的……像是……像是在睡觉……”

叶文谦沉默着。他见过太多这样的“鸦片婴儿”,被母体携带的甲基苯丙胺毒素摧毁了稚嫩的神经和脏器。他们的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就笼罩在药毒的阴影下,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疲惫地闭上眼,几秒钟后又睁开,对着老妇人,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抱她……去那边暖和点的地方……喂点温水……用棉花蘸着……慢慢润她的嘴唇……”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没有特效药,没有足够的营养,只有日复一日的看护和等待,等待奇迹,或者……终点。

他转身走向礼拜堂的角落,那里存放着教会医院最后一点可怜的物资。他需要一点提神的东西。他拿起一个搪瓷杯,从旁边一个敞开的粗布袋子里,抓了一小撮粗糙的茶叶梗子——这是福州本地茶商捐赠的、最劣等的茉莉花茶碎末,连花都几乎看不见,只剩下苦涩的茶梗。他倒了些微温的开水进去,深褐色的茶水浑浊不堪,几乎没有任何香气,只有一股浓烈的土腥和苦涩味。他仰起头,将温热的、难以下咽的苦水灌进喉咙,试图用这灼烧感驱散骨髓深处透出的寒冷和麻木。

就在他放下杯子的瞬间,一阵异常的、嘹亮而持续的啼哭声,像尖锐的锥子,猛地刺穿了礼拜堂里压抑的沉寂和那些痛苦的呜咽!哭声来自东边角落,那两个拥有异族轮廓、相对壮实些的婴儿。他们似乎同时被某种巨大的不适感攫住,不再是饥饿的本能哭喊,而是充满了愤怒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小脸憋得通红,小小的身体在小木床上奋力扭动挣扎,哭声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叶文谦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过去。只见那位负责照顾他们的中年修女,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粗瓷奶瓶,脸上满是惊恐和无助。

“叶医生!他们……他们刚才还好好的……喝了点米汤……突然就这样了!”修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叶文谦俯下身,迅速检查。两个孩子体温异常升高,小小的身体滚烫。他翻开其中一个的眼睑,瞳孔散大!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表,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嘹亮的哭声里,开始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类似于窒息的哮鸣音!

是急性感染?还是……药物反应?叶文谦脑中飞快地闪过几种可能,每一种都指向极其凶险的境地。他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抓过修女手中的空奶瓶,凑到鼻端——一股极其微弱、但绝不应该出现在婴儿米汤里的、类似樟脑丸的刺鼻气味,混杂在奶腥味中!

“米汤……谁送来的米汤?!”叶文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切。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礼拜堂里所有惊愕的面孔。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 * *

胜利的消息,是在一个同样阴沉的黄昏,伴随着第一声悠远而沉闷的钟声,传遍福州城的。

“当——”

“当——”

“当——”

那口悬挂在残破鼓楼上的巨大铜钟,在沉寂了八年之后,终于再次被敲响!钟声并不洪亮,带着一种生涩喑哑的滞重感,仿佛锈蚀的喉咙在艰难地嘶喊,穿透了绵绵的秋雨和城市上空弥漫的焦糊与尘埃,一声,又一声,缓慢而固执地撞击着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和心脏。

叶文谦正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块沾着脓血的纱布,从一名伤兵溃烂的创口里取出。当第一声钟鸣穿透临时手术室薄薄的木板墙传来时,他的手,那只在无数血肉模糊的战场上、在无数垂死挣扎的生命面前都稳如磐石的手,第一次,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镊子尖端的纱布掉落在污秽的地面上。

他猛地抬起头,仿佛在确认声音的来源。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伤兵、护士、助手,所有的目光都茫然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第二声钟响接踵而至,比第一声更清晰,更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光……光复了?”角落里,一个失去了一条腿、一直沉默着忍受剧痛的年轻士兵,用干裂的嘴唇,梦呓般地吐出几个字。他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叶文谦没有回答。他僵立在原地,手术刀还握在手里,刀尖反射着无影灯冰冷的光。耳朵里充斥着那一声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集的钟鸣,它们像重锤,一下下砸在他麻木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几乎是痉挛般地,伸向自己白大褂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的金属——那枚永远停在厦门沦陷时刻的镀金怀表。他把它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里。他低头,目光死死盯住那静止的、落满灰尘的表盘。指针,依旧固执地停留在那个血色的刻度。

“当——!”

“当——!”

“当——!”

钟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城市像一头从漫长冬眠中惊醒的巨兽,开始发出压抑已久的、混杂着狂喜与悲怆的巨大声浪。零星的鞭炮声率先炸响,噼啪作响,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狂乱。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鞭炮加入了这场喧嚣的合奏。锣鼓声也响了起来,咚咚锵锵,敲打得毫无章法,却充满了原始而粗粝的力量。街面上传来了鼎沸的人声,呼喊、尖叫、号哭……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声浪洪流,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房舍和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

叶文谦依旧攥着那块冰冷的怀表,站在原地。周围的助手和护士已经冲了出去,汇入走廊里奔涌的、狂喜的人流。手术室里只剩下他,和那个眼中燃着疯狂光芒的断腿士兵。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沾着血污和碘酒的手指,颤抖着,拨开了怀表冰冷的金属表盖。咔哒一声轻响,在屋外震天的喧嚣中微不可闻。他低下头,看着表盘上那两根静止的指针。窗外的欢呼声浪、鞭炮的炸裂、锣鼓的喧嚣,如同汹涌的海潮,猛烈地拍打着他的意识。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某种决绝的仪式感,用指甲,极其小心地,拨动了那根细长的分针。

分针,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前跳动了一格。

时间,仿佛在他指尖,重新开始了流动。那块凝固了八年血泪的怀表,指针,终于艰难地,挣脱了那个血色黎明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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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 《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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