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后的福州城,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废墟尘埃、未散尽的焦糊味、以及某种腐烂甜腥的复杂气息。最初几日庆祝光复的喧嚣锣鼓早已沉寂,一种更为沉重、粘稠的静默笼罩着断壁残垣。叶文谦身上的白大褂洗得发硬发白,浆过的领口挺括,但袖口和衣襟下摆却不可避免地沾染着洗不掉的碘酒黄斑和难以名状的污渍。他穿过临时收容所里那条永远挤满了伤兵和难民的长廊,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如同实质的屏障,却依然无法完全掩盖住伤口深处散发出的、甜腻中带着腐坏的恶臭,以及此起彼伏、压抑痛苦的呻吟。
他推开一扇厚重的、油漆剥落的旧木门,走进被紧急征用为“育婴堂”的教会废弃礼拜堂。高耸的穹顶下,昔日描绘着圣徒故事的彩绘玻璃窗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或已经破损,仅存的几块玻璃,将几缕微弱、带着尘埃的光柱斜斜投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无声飞舞的亿万纤尘。空气里除了消毒水固有的尖锐气味,还浮动着一股若有若无、试图用香皂和洁净掩盖却终是徒劳的气息——那是婴儿特有的体味、排泄物的酸腐气、以及药味混合在一起的、属于生命挣扎的沉重味道。
几十张简陋粗糙的小木床整齐地排列在空旷的礼拜堂中央。每张小床上,都躺着一个异常安静的婴儿。没有寻常婴孩吃饱后的咿呀学语,也没有睡梦中的呓语,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沉寂。这沉寂不时被一阵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尖利哭嚎粗暴地打破。那哭声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灵魂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钢针在刺扎着幼嫩的神经,又像小小的灵魂正被无形的利爪生生撕扯。紧随哭声而来的,是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抽搐——小小的身体在粗布襁褓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踢打、僵直,细弱的脖颈可怕地向后反弓,小小的眼球向上翻动,露出大片令人心颤的眼白。粘稠的口水混着白色的泡沫,从因缺氧而呈现青紫色的小嘴边不受控制地淌下,迅速浸湿了垫在头下的粗布片。
叶文谦放轻脚步,走到靠近门口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木床边。床上的女婴刚经历完一阵剧烈的抽搐风暴,此刻正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深度昏睡,只有那微微起伏的、瘦得肋骨清晰可见的小胸脯,证明着微弱的生命还在延续。她瘦得皮包骨头,松弛的皮肤蜡黄,紧紧包裹着细小的骨架,稀疏的胎发下,额角细小的血管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微弱地搏动着。叶文谦俯下身,动作尽可能轻柔地解开襁褓,露出孩子瘦弱的胸膛。冰冷的听诊器金属头贴上皮肤的瞬间,即使是在昏迷中,那小小的身体也本能地、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听筒里传来的心跳快得如同受惊的小鹿在狂奔,杂乱无章,毫无规律。他轻轻翻开婴儿薄薄的眼睑,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得异常缓慢,失去了应有的活力。他熟练地检查婴儿细小的手臂内侧、大腿根部柔嫩的皮肤,那里布满新旧交叠的针孔留下的淤痕和硬结,有些已经结痂发黑,有些还红肿着,像一片片丑陋的烙印。
“第一百零七个。”他直起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一股深重的疲惫感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和脊椎上,眼下的乌青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迹。他下意识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那块早已停摆的镀金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表盘上的指针固执地停在那个血色的刻度——厦门沦陷的时刻。他无意识地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表壳上冰冷的、繁复的藤蔓浮雕纹路,仿佛想从那彻底停滞的时间里,汲取一丝早已不复存在的、虚幻的慰藉。
一位面容沉静、眼角刻满细密皱纹的中年修女无声地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底沉着几朵小小的、已经干枯但依旧洁白的茉莉花。她将碗轻轻放在旁边一张空置的小木桌上。微浊的清水里,那几朵干花缓缓地、温柔地舒展开紧缩的花瓣,释放出一缕清冽、甘甜的芬芳,试图在这片绝望的空气中,开辟出一小块纯净之地。修女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蘸了些碗里浸润了花香的清水,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婴抽搐后沾满口水和泪痕的小脸。冰凉的湿意让女婴在昏睡中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受伤猫崽般的呜咽。
“叶医生,”修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泪水长久浸泡后又被绝望风干的疲惫,“东边角落……靠墙的那两张床……那两个孩子……哭声不一样。”
叶文谦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礼拜堂更幽暗的东侧角落。这里远离那几缕微弱的天光,显得格外阴冷。两张小木床孤零零地挨着冰冷的墙壁。床上的两个婴孩看起来比屋中央那些孩子要壮实一些,皮肤也稍显红润,显出一点生命的活力。此刻,他们正同时发出嘹亮的、充满原始生命张力的啼哭,小腿有力地蹬踹着束缚的襁褓,小拳头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向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然而,仔细看去,他们的五官轮廓,却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异样——微微凹陷的眼窝,略高的颧骨,细软卷曲的头发呈现出一种深褐色,而非纯正的黑。
叶文谦的目光扫过那些在药毒折磨下无声挣扎或痛苦尖叫的小小躯体——“鸦片婴儿”。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回角落那两个拥有异族轮廓、正因饥饿或不适而奋力哭嚎的婴儿身上。他们的啼哭声在死寂与痛苦嚎叫交织的育婴堂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充满了原始的、蛮横的生命力,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两种截然不同的哭声——一种是被“觉醒剂”(甲基苯丙胺)彻底摧毁了稚嫩神经系统后,在痉挛地狱里发出的、撕裂灵魂的嚎叫;另一种是带着侵略者强行留下的耻辱烙印、因最原始本能而发出的啼哭——在这弥漫着绝望茉莉花香与刺鼻消毒水气味的阴冷空间里,持续不断地交织、碰撞、回响。空气中那一缕清冽的花香,此刻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它单薄的力量,根本无法驱散这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渗入每一寸砖缝的黑暗气息——那是战争在最深处结下的、尚未成熟便已饱受摧残的苦果所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药毒与生命挣扎的腥甜与苦涩。叶文谦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无形的苦难钉在十字架上的、沉默的哨兵,守着这满屋战争留下的、沉重的、仍在持续发酵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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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