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流被自家公子的笑容冷不丁地身体一抖,随后满脸堆笑:
“自然自然,公子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泉流会照办的,公子不必忧心,我会挑出最上乘的琵琶给那位姑娘。”
奚自细细翻找了每具尸体,里里外外都没有特别的东西。
他向裴见琢汇报了所有情况。
裴见琢冷哼一声,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带着浅浅的嘲讽之意:“想杀我?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奚自沉默不语,他性子冷淡话少,但做事极其稳妥。
裴见琢向他招手,示意他靠近,而后低声吩咐了几句。
奚自点点头,快速收拾地上的几具尸体。
地面上的血迹被缠绵不断的雨丝冲淡,点点浸入泥土。
空山新雨后,江畔又是原来的模样。
山峦重叠,一亭藏于树木之后,江水涟涟,偶尔泛过几舟。
裴见琢根据谢昭屏的指示,很快走到净慧寺。
寺庙大门敞开,近看,院内古树参天,枝条上系的红丝带数不胜数,青石板下满是青苔,远远望去,一片殿宇连绵,檐角下悬挂的青铜铃随着风颤抖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钟声悠远地传来,更添几分凄凉。
扫地的小僧瞧见三人走来,双手合十:“三位施主可是来寻什么人?”
泉流惊道:“小师父如何得知?我们并未出言。”
小僧淡淡一笑,又合手作揖:“阿弥陀佛。”
裴见琢敛眸:“敢问虚云师父在何处?”
小僧看了他一眼,指向院内深处的禅房。
裴见琢道谢后,径直走向那间院落。
泉流和奚自留在远处。
泉流看着公子修长的背影,喃喃道:
“也不知公子见到那人会是什么感受,毕竟是生身父亲,公子心里也不好受吧。唉,要是让长公主知晓了,怕是要发好大的脾气,如此只有商霁公子能轻易哄公主开心。我们公子又是个倔脾气的,每每吵架都闹得不愉快……”
奚自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脚下力气一点也没收敛。
寺庙焚香的气息在空气中漫开,那个轻盈少女抱着琵琶的模样在裴见琢脑海中闪过。
拾阶而上,禅房坐落在一片竹林旁。
进院内,竹叶枝繁叶茂,在地上垂落大片阴翳。
一僧跪坐于蒲团上,低眉敛目,手指慢慢扣着沉香木佛珠,仿佛已与寂静的天地融为一体。
桌上燃了一炉檀香,烟丝渺渺,模糊了他的面容。
裴见琢慢慢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僧人有些消瘦的脸庞,神色寡淡。
沉默许久后,僧人睁开眼睛,与他的视线交汇,轻声道:“阿弥陀佛。”
裴见琢茫然了一瞬,风灌入耳中,只听到呼啦呼啦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到这来。
十岁那年,浔阳长公主与宁远侯合离。
同年,宁远侯自请出家为僧,愿保大晋王朝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从此以后,裴见琢再也没有见过宁远侯。
时隔十年,再次见到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他却如同陌生人般。
他问:“施主可有何要事?”
裴见琢侧在身旁的手突出了泛白的骨节,喉结轻滚:“你……”
想问出口的话语被咽住了,他想着来问一问他的父亲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给他回信。
可真正看见他的那一刻,话语在风中化散,他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身形枯瘦如柴,脸上千百条线,皱纹密布。
僧人安静地看着他,叹了一声:“既无要事,公子请回吧。”
裴见琢自嘲般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
“也罢,本就是心血来潮,你顺遂无虞便好。”他接着道,说完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
他离出院子前,回头看了一眼,僧人再次闭上眼,一颗一颗地扣着佛珠,宛若一尊静默的佛像。
手掌合十,掌中持佛珠,走进禅房,步履安详而缓慢。
那声轻叹混入穿林的风,谁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