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整晚谢昭屏都睡得极不舒坦,总是断断续续梦到从前她阿娘还在世,那时三哥也还未从军边关。
阿娘闺名柳素素,据说从前也是位官家小姐,可惜后来在乱战中男丁尽死,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迫不得已做了伶人。
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曾在花灯节下一曲勾起谢褚的注意,威逼利诱之下,只好委身进谢府做了妾。
谢昭屏自打有记忆以来,鲜少见过谢褚,阿娘也甚少去争宠,在自己的院子里闲时弹琵琶,偶尔读读话本子,倒也乐得清闲。
虽然府中下人们惯会踩高捧低,见柳姨娘不被老爷待见,克扣风月居也是常有的事。
阿娘常常坐在桂花树下,谢昭屏把脑袋枕在阿娘的膝盖上,感受阿娘温暖的掌心慢慢抚摸过她的脑袋,舒服地闭了闭眼。
落英缤纷,一点一点飘过阿娘些许惆怅的眉眼。
谢昭屏听见阿娘低低道:“被困在这样小小的四方天地里,一生如浮萍,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那时的谢昭屏还听不懂阿娘话里的意思,直到有一天阿娘生辰,弟弟阿涟才刚出生,还在哇哇大哭。
谢褚怒气冲冲地闯进风月居,宽大的袖子扫过圆桌,东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谢昭屏缩成一团,躲在墙角下听谢褚扯着嗓音大骂道:“你这水性杨花的贱妾!还敢与他有来往,看我不打死你这荡妇!”
幼年的谢昭屏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用语,当下便要冲进去护住阿娘,可是被嬷嬷强硬抱走了。
慢慢长大后,谢昭屏才明白当时阿娘还在做伶人时,早已有心爱之人在攒银钱来赎她,可是却被谢褚强取豪夺。
阿娘明面上总是温柔笑着,光影暗淡下去后,隐隐能听到阿娘细细的哭咽声。
可声音被黑夜深深地埋没着,犹如断弦发出来的声音。
“啪嗒”一声,雨滴顺着窗棂落了下来。
谢昭屏从床榻上惊醒过来,面色微白,眸底笼罩着一层恍惚。
“姑娘你醒了,现在已经是辰时了,老爷门下的学生恐怕都已经来了。”银粟端着水盆进来,看了眼漏刻。
谢昭屏揉了揉眉心,捧起清水来净了净面。
换好衣裳后,她忙不迭地去主院给王氏请安。
王氏虽然气着她误了时辰,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过多指责,摆了摆手让她一并到后院去。
穿过里堂,年轻人的爽朗谈论声随着风远远飘了过来。
谢昭屏抬头望了眼天空,此时积云退去,天朗气清。
她拐下长廊,一排婢女抱着五颜六色的菊花快速走进后院。
谢昭屏却停下脚步,往左侧里门悄步走了进去。
“姑娘?”银粟一时有些紧张,屏住呼吸轻声问。
“嘘。”
谢昭屏竖起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她不要出声。
越往里走,越听到模糊的争执声音。
谢昭屏躲在粗大的廊柱后,斜斜看过去。
隐约能看到站在不远处凉亭穿着青衫的书生和婢女。
银粟也偷偷摸摸瞧去,蓦地瞪大眼睛捂住嘴巴。
那……不是二姑娘身边的文灵么!
而她身边的书生……
谢昭屏定睛看过去,细听着。
文灵将怀中的包袱推到那书生身上,语气不善:“文世清,我们家姑娘已经说了,姑娘与你之间再无情分可言。”
“文灵姑娘,能否再通融一下,我与二姑娘当面说几句话便好。”文世清不肯接受那包袱,嗫喏着嘴唇。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识好歹!姑娘怎肯再等你三年?你此次未上榜,倘若三年之后又未能做上官呢?我们家姑娘是谢府里尊贵的嫡女,就算是老爷答应这门亲事,你觉得夫人会同意么?!”
文灵已是气极,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发现特意降低了嗓音。
“我、知道……只是,二姑娘分明也心属于我,只需三年!三年之后我必中状元,风风光光迎娶二姑娘。”文世清神色焦急,垂着眼,语无伦次地说道。
他身影清瘦,眉眼温润清澈,宛如林间孤傲的竹。
文灵欲走,见他怎么都不肯收下那包袱,直接狠狠扔在地上,目光凛凛,警告他:
“这些是你搜集来的琴谱,姑娘已经不需要了,你好自收着。若是外头传了什么风言风语,老爷夫人必饶不了你!”
包袱里的几页纸散落一地。
文世清愣愣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捡拾,轻轻扫去布袋上的灰尘。
风一吹过来,文世清的衣袖扬起,更显萧条寂寥,也吹起银粟身上的鸡皮疙瘩。
她目光闪了闪,眼疾手快地捡起被风吹来两张泛黄的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谢昭屏眉头倏地一皱,摆了摆手,让银粟悄悄跟来。
走到离那凉亭有好些距离时,银粟才猛然想起:“姑娘,昨日奴婢看见文灵偷偷摸摸抱着包袱出去兴许就为这事呢。”
谢昭屏转头问她:“那书生是父亲门下的,可有什么来历?”
银粟想了想,她性子活泼,最爱与院里院外的扫地婆子一同凑热闹嗑瓜子。
“那人叫文世清,其父生前是个教书先生,母亲早亡,后来经友人引荐到老爷面前。听说那书生写得文章可好哩,那张婆子对他赞不绝口,还想着要是那书生未曾婚配,就把侄女儿嫁过去。”她咬着下唇回想道。
谢昭屏闻言,敛去眼底之色,浅浅笑了起来。
“二姐也有这般至情至性的时候呢。”她轻声道,走进后院。
中间空地摆了无数朵菊花,黄的、绿的、紫的、白的……各色花瓣映在一块,皆不失颜色,傲然盛开,鲜亮芬芳。
那些书生聚在一旁的廊下,而姑娘们则在对面的亭子内,隔着被风飘起的纱幔。
今日除了前来向世子讨教的书生外,还有相州的官家小姐公子们前来赏菊交友。
谢昭屏是谢府庶女,在这种场面上常常说不上几句话。
她自顾自寻了清净位子坐下,漫不经心瞧着对面。
一抹艳丽颜色隔绝她的视线。
谢昭屏正扫过裴见琢的背影,他正与一公子下棋,暖阳照在他身上,清冷如玉,犹如谪仙在世。
她收回目光慢慢抬眼,笑意淡淡:“五姐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