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狂风乍起。
谢昭屏的月白色绣花披风被风吹得乱荡,轻轻拂过裴见琢的胳膊。
她抬眼,猛然装进那双点漆如墨夜的眸子里,视线相对之际,裴见琢顺手捏起那片衣角。
他一身玄黑色衣袍,面如冠玉,气质矜贵。
黑与白的极致对比,谢昭屏不由得放缓呼吸,拢在衣袖里的手攥紧。
不能再等下去了。
世子过两日便回晋都,她若不抓住这个机会,谢家和章家便要撕咬上来,血和肉一并吞下去。
她绝不能这么放弃。
得加快些进度。
谢昭屏眉头微低,面色如芙蓉,声音变得娇软,
“世子,这是何意?”
裴见琢细细摩挲手心的衣角,布料粗糙,成色不佳。
但穿在眼前女子身上,却意外有一种格外的清冷孤傲之感,泠泠月光下,世间仿佛再无高低贵贱之分,她虽穿着过时许久的衣裳,却不曾掩盖半分她的美。
裴见琢嘴角噙着一抹淡笑,随手放下衣角,盯着她妖媚面庞,不回答她,反而问得随意:
“七姑娘,可否为我弹奏一曲?”
谢昭屏心里一愣,默默琢磨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好不坏,似乎拒绝他的请求也可以。
但谢昭屏点头应下,她得抓住时间。
“七娘遵命。”
她偷偷瞄了眼裴见琢被微弱烛火照出来模糊的脸,心里打定主意后,转身去拿泉流抱过来的琵琶。
再回到凉亭时,裴见琢姿态闲散地坐在石凳上,背如松柏笔直,举手投足间皆是无人可比拟的贵气。
谢昭屏看了他一眼,端坐在亭侧的矮栏上,将琵琶搁置在膝盖上。
她垂着眼睫,眼光潋滟,洁白如葱根的手指轻轻拨动琵琶上的琴弦。
霎时,幽婉绵长的琴音低低地萦绕在凉亭之中,清风皎月,飘飘渺渺,无尽哀愁皆落在此间。
裴见琢不得不承认,谢七娘此时更是美得过分,雪肤朱唇,眸含秋水,是夜色里动人心魄的妖精。
他望着地上倒映的月影出身。
谢昭屏不敢松懈下来,淡抿着唇,在一曲末尾之际,恰到好处地眨了下羽扇般的长睫,落下一颗滚烫的泪,如枝头上的海棠泣雨。
泪珠滑过洁白如玉的脸颊,滴答掉进安静的夜晚。
“怎么了?”裴见琢缓缓抬眼看她,声音温和,眼眸底一片暗色。
谢昭屏抱着琵琶福身,呼吸不由自主滞了滞,轻声道:
“世子,七娘不由想起了过世的生母,心中无尽悲哀。”
她声音柔柔,眼睫湿润,盯着他脚下一双金丝线云龙纹靴,工艺精整,在暗夜里也能闪着奇异的亮光,整个大晋恐怕也难以看到几双。
忽然,下巴被折扇捧起,冰冰凉凉的触感,谢昭屏心里产生异样,有一瞬间的脑袋空白。
裴见琢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手上的力气缓缓收紧,眉梢一挑,
“七姑娘——”
谢昭屏的心跳渐渐加快,被迫仰视着他,眼睛乌黑透亮,神情无辜疑惑。
裴见琢眸光微闪,语调拉长,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短短几秒,谢昭屏却觉得无比漫长,她的感官似乎被拉进了那个无月无星无风的深夜。
钻心的痛一点一点漫了出来,随着夜里潮湿的水汽悄无声息地浸入骨里。
柳姨娘的尸体静静漂浮在池塘里,刚枯萎的荷叶遮挡住她的腿部,黑发散在水里,蚊虫在她美丽的脸庞上飞来飞去,侵蚀她的生气。
然后,一条白布匆匆地盖了上去,吟唱声凄凉,纸钱飘落。
谢昭屏喉咙发紧,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裴见琢见状怔住,收回手里的折扇,定了定心神,这次的眼泪似乎比刚刚的要来得真心实意。
只是……
他眸光沉沉,咽下嘴边的话,伸出双手虚扶她起身,“怎么又哭了?”
谢昭屏腿脚早已酸了,但她却没有任何察觉,压下心中的酸楚,语气变得平静,
“七娘生性爱哭,惹世子笑话了。”
裴见琢眉头蹙起,双眼微眯,这般的场面话他隐隐听得不对劲。
“若世子无要事了,七娘便先告退。”谢昭屏神色莫辨,下颌紧绷着。
裴见琢盯着她鸦青浓密的睫毛,折扇的扇根抵着石桌,轻叩了两下,心口莫名堵着,“嗯,你回去休息罢。”
谢昭屏声线微抖地告退,不留一丝牵挂地离开。
银粟瞧着她走过来,赶忙伸手接过那琵琶,关上门。
“姑娘这是怎么了?”银粟看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忧心忡忡,生怕姑娘被世子欺负了。
谢昭屏眼皮变得沉重,直接瘫倒在床榻上,盯着飘逸的窗幔,久久沉默。
银粟看出她心情不好,悄悄走过去关上窗扉。
“银粟,我娘死的那天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谢昭屏神色哀伤,语气戚戚。
“姑娘,姨娘是闭着眼睛的,我们到时她已经没了气息。”银粟叹息。
“你说我娘那样一个得过且过的人,怎么就想不开会投湖自尽呢?”谢昭屏声音变得轻飘,喟然一叹。
说着她嘴角扯过一丝冷笑,“我才不相信他们所说的,什么因为三哥死了阿娘受不了才自尽,阿娘前日晚上还想着要做莲花糕。”
“姑娘,可是在府里谁要害姨娘?”银粟跪坐在谢昭屏身边,心里升起一股恐惧。
谢昭屏冷笑:“王氏,秋姨娘,父亲,还是我的姊妹兄长?”
她的想法太过惊骇世俗,银粟颤抖着身体,“姑娘夜深了,先睡吧,以后再查这件事吧。”
“你说得对。”谢昭屏为如今自己是无能为力叹气,解下披风,双手叠枕在脑袋下,顿了半晌后,悔不当初叹道:“可惜了晚上那么好的一个机会,当时不应该乱使性子。”
*
裴见琢是沉着脸回院子的。
留在院里的奚自惊讶问道:“莫非那谢七娘果真如世子所料?”
泉流摇了摇头,横毛竖起,摸了摸下巴,“我远远瞧着七姑娘守规矩着呢,倒是世子动手动脚的。”
“多嘴。”裴见琢凉凉睨了他一眼,甩开袖子砰的关门将碍事的两人挡在门外。
奚自很是震惊,跟个木头似的站在夜风中,张着嘴巴。
世子不是去试探七姑娘了吗,怎么反倒自己先按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