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湿漉漉的水汽,拂过林家村低矮的泥墙。溪水淙淙,在乱石间冲刷出清冽的声响,几茎枯黄的芦苇在岸边无精打采地摇晃。李秀娥蹲在冰凉的溪水里,手指用力揉搓着木盆里打满补丁的旧衣。
“死丫头!洗个衣裳比绣花还慢!”远处传来亲张氏尖利的骂声“磨蹭什么!还不滚回来做饭!你弟弟下学要饿坏了。”
李秀娥肩头一缩,不敢应声,手上揉搓的动作加快了几分。自从爹去年病倒撒手人寰,她在这个家,便连呼吸都是错的。
就在这时,一抹刺目的白,混着暗红的血丝,突兀地撞入了漂着枯叶的溪水里
李秀娥猛地抬头。
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顺水漂来,他紧闭着眼,面色惨白如纸,湿透的乌黑长发贴在颊边和颈侧,衬得那张脸愈发没了人色。可即便如此,那眉宇间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依旧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高冷峻。像九天之上不慎跌落泥淖的仙人,哪怕浑身浴血,狼狈不堪,也掩不住骨子里的矜贵出尘。
李秀娥看得呆了,手里搓洗的破布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手脚并用地蹚进更深的水里,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沉重的少年拖到岸边。这人看着清瘦,背起来却像背了块大石头。她喘着粗气,一步步挪回自家的院落,心里还在嘀咕:这神仙似的公子哥儿,怎么落到这荒山野岭,还伤得这么重?
刚迈进那歪斜的院门,张氏已经叉着腰堵在门口“好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跑出去勾搭野汉子了?”
“娘…不是的!”李秀娥吓得一哆嗦,背上的人差点滑下去,“他…他在溪里漂着,伤得厉害,我瞧着可怜……”
“可怜?呸!”张氏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秀娥脸上,“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有闲心可怜野男人?”她骂骂咧咧地凑近,目光扫过少年腰间那块温润生光的青玉令牌,又落在他染血却依旧看得出华贵精致的白衣料子上,刻薄的骂声戛然而止。
她的眼睛绽放出贪婪的光,一把扯下那令牌,枯瘦的手指贪婪地摩挲着上面冰凉细腻的纹路,声调都变了:“哎哟!这…这可是值钱玩意儿!该不是哪个贵人吧?”她猛地推了李秀娥一把,“还杵着当木头?赶紧把人弄你屋里去!给我好生伺候着!要是贵人有个闪失,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说完,她飞快地把玉佩揣进自己怀里,扭身就往她那屋跑。
李秀娥不敢耽搁,咬着牙把这沉重的贵人背进自己那间四面透风的破屋子,小心翼翼将他安置在唯一的硬板床上。少年无知无觉地躺着,长而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李秀娥低头看看自己满是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再看看床上这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恍惚得不真实。
接下来七日,李秀娥都衣不解带地守着少年。张氏把玉佩藏得严严实实,嘴上骂骂咧咧的嫌弃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却总忍不住偷偷溜进来,贪婪地摩挲少年身上那件染血的白袍。李秀娥用捣碎的草药替他敷伤口,看着那些金线绣的云纹被药汁染成难看的褐黄,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么金贵的衣裳,糟蹋了可怎么好?
第七日的清晨,阳光像一匹淡金色的薄纱,透过破烂的窗棂铺洒进来。李秀娥端着刚熬好的药汁走进来,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床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然坐起。他微微侧着头,几缕汗湿的乌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面色苍白如雪。晨光勾勒出他清绝的侧影,长睫低垂,目光落在腕间胡乱缠绕的粗布条上,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粗砺的纹理。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眼。
他的眼睛清冽如深秋寒潭,蕴藏着亘古不化的冰雪。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来,却让李秀娥觉得心口猛地一窒,手里的粗陶药碗差点脱手摔碎。那眼神太过干净,太过遥远,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照见她心底所有的不安和局促。她呆呆地站着,视线不受控制地滑过他微敞领口下露出的一小片玉色肌肤,直到对方极轻地咳了一声。
“啊!”李秀娥这才惊醒,脸颊瞬间滚烫,慌忙低下头,语无伦次,“这…这里是林家村!您…您都昏睡七天了!那天在溪边……”她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把如何发现他、如何背他回来的经过说了一遍。
少年安静地听着,待她说完,才微微颔首。他骨节分明的手交叠在身前盖着的薄被上,淡漠的神情里渗出一丝温和:“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不敢当!都是小事!应该的!”李秀娥慌乱地摆手,脸涨得比灶膛里烧红的炭还要厉害。
“李贱妮!作死的丫头!死哪去了?你弟弟的饭呢?衣裳晾了吗?磨磨蹭蹭想饿死他不成?”张氏尖利的咆哮从隔壁屋传来。
李秀娥浑身一激灵,仓惶地往门口跑,跑了两步又急急刹住,回头对着床上的少年,声音又快又低:“你…您先歇着!我很快回来!桌上有水,凉了我再给您换热的!”说完,她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张氏刺耳的咒骂隔绝在外,也带走了屋内最后一点活气。
百里辞霄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陋室。墙角堆着半筐引火的干柴,一张瘸腿的木桌上摆着豁了口的粗瓷碗,除此别无长物。他指尖微动,掐了个印诀,一股暖流般的灵力无声淌过周身经脉,强行压下了伤口深处隐隐的抽痛。他掀开身上那床带着霉味的薄被,动作间牵扯到肋下,带来一阵闷痛。
门帘被掀开,骤然涌入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
院子里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不堪。
张氏叉着腰,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四溅,正指着跪在泥地里、双手泡在浑浊木盆里的李秀娥破口大骂。一个七八岁、穿着略好些的男孩,正揪着李秀娥枯黄的头发,又踢又踹,嘴里不干不净地嚷着“贱丫头”。
“谁准你出来的?伤口崩了可别赖上我们!”张氏瞥见门口的白衣身影,浑浊的三角眼里掠过一丝贪婪,随即又被更浓的嫌恶覆盖,嘴里骂骂咧咧地转身,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石,嘟囔着“晦气”往灶屋去了。
百里辞霄恍若未闻,目光落在李秀娥那双泡在脏水里、冻得发紫、布满裂口的手上。衣摆微动,他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您怎么出来了?快回去歇着!”李秀娥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双手下意识地往身后藏,脸上写满了惊慌和窘迫。
少年清冽的视线却定定地落在她冻裂的虎口上,那伤口在脏水的浸泡下翻着惨白的肉。“救命之恩,岂有安坐之理?”他声音不高,却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地传入耳中。
话音落下,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一勾。
一缕细如发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光,自他指尖悄然逸出,如灵蛇般滑入那盆浑浊的脏水中。
盆中原本油腻发黄、凝结成块的污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揉碎、剥离。衣物上腾起一层朦胧的月华般清辉,那些顽固的污渍如同阳光下的晨雾,迅速消散、湮灭。不过呼吸之间,一盆浑浊不堪的脏水变得清澈见底,盆中衣物洁白如新,散发着洁净的气息。
李秀娥僵在原地,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李秀娥浑身剧震,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面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仙…仙长恕罪!贱妮有眼无珠,不识真仙……”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凭空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轻轻扶起。百里辞霄广袖垂落,声音依旧是那拒人千里的淡漠:“不必如此。”他目光掠过院外蜿蜒没入山林的土路,山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又轻轻落下,“姑娘于我有大恩。待在下伤势痊愈,必有厚报。”
李秀妮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托着站直,仰头望着少年衣袂间若隐若现、流转着微光的云纹,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您…您是仙长吗?”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
百里辞霄,淡漠地颔首:“真仙不敢当,不过略通些微末术法。”他目光扫过李秀娥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惊骇与敬畏,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难得地多了一丝解释的意味,“这只是最寻常的涤尘诀罢了。”
“仙术…这就是仙术?”李秀娥喃喃自语看着木盆里那盆清澈见底的水,像是在看一个活过来的传说。
院外脚步声又起:“磨蹭什么呢?是不是又在偷懒耍滑?”
百里辞霄倏然侧首,目光投向灶屋门口。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化的寒冰,深不见底。目光所及,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张氏冲到门口的脚步骤然僵住,像是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所有未出口的污言秽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她脸上的刻薄瞬间褪尽,再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缩回了灶屋深处。
李秀娥慌忙端起那盆神奇变干净的衣物,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仙长您快回去歇着……”也不等他回应,便低着头快步跑开了。
这一天,她依旧在灶台与菜地间陀螺般打转,洗衣、劈柴、喂猪,手脚不停。可每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经过那间破败的厢房,目光瞥见窗棂缝隙里透出的那一抹沉静的白,心口那点沉甸甸的疲累,竟奇异地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悄悄抚平了些许。
暮色四合,李秀娥蹲在冰凉的井台边,搓洗最后一盆衣物。冻疮被冰冷的井水一激,钻心地疼。她却忍不住对着水桶里模糊的月亮倒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出来。
她见过仙术了,真真切切,她还和仙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