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半月,每日卯时三刻,小院中那道孤冷如霜的身影便已伫立。少年白衣胜雪,不染纤尘,负手而立,一柄古朴长剑悬于身侧,剑身流淌着寒芒。他眸光沉静,手腕轻抖,长剑便挽出一朵凌厉而精准的剑花,每一个动作都舒缓从容,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感。
“仙长早。”李秀娥在廊下驻足,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少年微微颔首,他并未多言,再次沉入自己的剑意之中,阳光勾勒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形,发丝被山风拂动,却丝毫未能扰乱他的节奏。他的神情专注而淡漠,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唯有手中之剑,才是唯一的真实。
张氏起初叉着腰,指着百里辞霄的背影骂骂咧咧“吃白食的”、“装模作样”,直到某日午后,少年一言不发,将三枚沉甸甸,闪烁着银光的元宝丢在她脚边的泥地上。
“叨扰多日,些许心意,权作食宿之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张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刻薄瞬间被狂喜和贪婪取代,慌忙撩起围裙兜住,嘴里胡乱应着“好说好说”,像护食的老母鸡般,抱着银子飞快地缩回了屋子。自此,李秀娥身上的棍棒和辱骂肉眼可见地少了,偶尔能得片刻喘息,远远地蹲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少年用枯枝在泥地上刻画那些她完全看不懂、却流转着神秘金芒的玄奥纹路。
“此乃聚灵阵基。”百里辞霄的枯枝划过泥地,引气入阵,首重灵力流转之精微掌控。”李秀娥好奇地凑近,发梢几乎要拂过他执枝的手背时,他并未侧目,只是将枯枝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移开寸许,“灵力如水,遇阻则滞,过疏则散。”
少女试探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尚未完全消散的金色光痕。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百里辞霄的目光在她指尖停留了一瞬,随即,一道极细微的灵力探针般无声无息地没入她的手腕经脉。不过眨眼功夫,他便收回了手,声音平淡地宣告了一个冰冷的事实:“仙道修行,首重灵根资质。你灵根不显,经脉亦多处淤塞,此生于仙途无缘。”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李秀娥肩膀猛地垮塌下去,盯着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砺变形、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掌,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失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你若有意,我可授你凡俗锻体之术。”百里辞霄转过身,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吐纳导引,锤炼筋骨。虽终生无望筑基登仙,但亦可强健体魄,延年益寿,寻常武夫难以近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于无根骨者而言,此道已是极好出路。”
从那日起,每日卯时三刻的练剑之后,小院中便又添了新的声响,肉体与地面,木桩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少女压抑的痛呼和粗重的喘息。
李秀娥咬着牙,跟着百里辞霄修习最基础的锻体架势。一个最简单的马步,她扎得东倒西歪,膝盖无数次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青紫的淤痕。少年站在廊下,身形挺拔如松,声音穿透清晨的薄雾,清晰而疏离:“沉肩,坠肘,力贯足底。”偶尔见她身形摇晃得厉害,即将彻底倾倒时,他会凌空点出一道无形气劲,稳稳托住她颤抖的腿弯。
阴沉的午后,骤雨忽至。李秀娥抱着刚收回、却被淋得透湿的被褥站在屋檐下,急得眼圈发红。廊下的少年随意地抬了抬手。一股暖融融的微风凭空而生,温柔地拂过湿透的棉絮。不过几个呼吸间,那沉甸甸的被褥便已干爽蓬松。她愕然道谢,百里辞霄的身影已消失在竹帘之后,只留下一句“举手之劳”。
深夜重,她白日贪凉吹了风,夜里便发起热来,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昏沉间,似乎有人托起她的头,将一粒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药丸喂入她口中。苦涩在舌尖化开,随即一股温润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待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朦胧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杯犹自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深夜,成了李秀娥一天中最期盼的时光。她会缠着百里辞霄,追问修仙界的种种奇闻。少年倚着窗护,月光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邻家琐事:“万剑大会,百年一度,胜者可号令群剑,尊号万剑尊主。”他微微停顿,目光似穿透了眼前陋室的土墙,投向遥远的虚空,“三年前,我曾侥幸夺魁。”
李秀娥双手托着腮,仰着脸看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的崇拜光芒。春日的尾巴悄然溜走,夏日的蝉鸣渐渐爬上枝头。百里辞霄肋下那道可怖的伤口,在灵力的日夜滋养下早已愈合如初,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李秀娥的锻体术也日益扎实,赤手劈开碗口粗的木桩已不在话下。然而,她望向廊下那道白衣身影的目光,却一日比一日黯淡,一日比一日沉寂。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每当夜幕低垂,星子缀满天幕时,百里辞霄便会长久地伫立在院中,仰首凝望北方深邃的夜空。那些关于凌霄阁的传说,那些万剑齐鸣、剑气冲霄的壮阔景象,在无声地提醒着她,眼前这位跌落凡尘的谪仙,终究要回到那属于他的云端之上。而她李秀娥,不过是他漫长仙途上,一粒微不足道 终将被拂去的尘埃。
那日清晨,天色格外晴好。张氏破天荒地塞了一个还带着余温的水煮蛋到她手里,那张刻薄的脸上竟挤出几分堪称慈爱的笑容:“吃吧,丫头,补补身子。”未等李秀娥从这从未有过的“温情”中回过神,张氏已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扭着腰身快步往村口去了。
掌心里鸡蛋温热的触感,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又莫名地涌起一丝微弱的甜。她捏紧那枚蛋,一路小跑穿过泥泞的村道,急切地想将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分享给厢房里的少年。
绕过自家那间堆放杂物的破柴房时,几缕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钻入了她的耳朵。
“……王老头给的可是这个数!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张氏极力压抑却依旧透出兴奋的声音。
另一个陌生的,带着谄媚的妇人嗓音附和道:“就是!虽说年纪是大了点,可家里有田有牛,前头那个又没留下崽子,你家妮子过去就是当家娘子!以后生个儿子,那福气还在后头呢!”
李秀妮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手中的鸡蛋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蛋黄摔得四分五裂,像一滩刺眼的污迹。
她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牙齿控制不住地格格打颤。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一步步退到柴房斑驳的土墙后,只探出半只眼睛。
只见张氏那张枯瘦的脸上堆满了贪婪的笑,肥厚的手掌正急切地从另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婆子手里接过几锭白花花的银子。
不知过了多久,李秀娥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纸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了自己那间小屋。
半旧的纱帘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窗下,百里辞霄端坐着,正翻阅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月白色的细棉长衫松松地拢在他清瘦的肩上,勾勒出笔直如青松的脊背线条。晨光透过窗纸,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而柔和的光晕。广袖垂落,随着穿堂风轻轻拂动,如同流云舒卷,却丝毫未能惊扰他分毫的专注。
他修长的手指捻着书页的边缘,指骨分明,莹白如玉,翻动时指尖拂过墨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似乎察觉到门口细微的动静,他抬眸望来。
在触及少女那双通红的,盛满了绝望和泪水的眼睛时,百里辞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发生何事?”
这一声平静的询问,像一根尖锐的针,猛地刺破了李秀娥强撑的堤坝。积蓄的恐惧,委屈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前,手掌按在百里辞霄面前摊开的书上,墨字瞬间在她掌心晕开一片污迹。
“你是要走了吗?仙长……” 哽咽让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汹涌地滚落,在她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求求你…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疯狂祈求,“我娘…他们收了银子!要把我卖给山那边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做填房!求求你…带我走!我什么都能做!劈柴、做饭、洗衣…我…我不想被捆去…求求你了!”
她死死攥着桌布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节泛着青,仿佛要将布料抠穿。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剧烈地摇晃,拉扯,将墙上两人的影子撕扯得扭曲变形。
百里辞霄握着竹简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竹简在他玉色的指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他垂眸,看着少女因极度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以及那死死抠在桌布上、指节泛白的手。那双手,布满冻疮和老茧,此刻却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
良久,他清冽如寒泉的声音才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好。”
从那天起她黯淡的眼底重新燃起了光,练体时更加拼命,膝盖撞在木桩上青紫一片也咬着牙不吭声。干活时,嘴里总是不自觉地哼着不成调的山野小曲,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时间悄然滑过指尖。离别前夜,李秀娥将积攒了许久,用破布包好的十几个铜板,轻轻塞进熟睡弟弟的枕头底下。她俯下身,在那张懵懂无知的小脸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斑驳地洒在屋内熟悉又破败的一切上。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她十六年、也庇护了她十六年的家,紧紧攥住那个装着仅有两件换洗衣物的小包袱,毅然转身,踏入了门外无边的夜色。
夜色浓稠如墨。百里辞霄并指如剑,虚空一划。一道幽蓝色的流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迎风便长,瞬间化作一柄寒气四溢的三尺长剑,稳稳悬浮在离地半尺之处。
李秀娥看着这柄散发着惊人寒意和锐气的飞剑,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爬了上去。
“站稳。”百里辞霄的声音自身前传来,依旧没什么温度。
下一刻,飞剑无声无息地冲天而起!
“啊!”骤然拔高的失重感让李秀娥惊叫出声,狂风在耳边呼啸咆哮,刮得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脚下的村庄、山林迅速缩小、模糊,变成一片深色的陌生的拼图。她只能死死攥着那冰冷的剑穗,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既害怕得心脏狂跳,又被这从未想象过的飞翔和脚下飞速掠过的壮阔山河激荡得心潮澎湃。
这一路,仿佛穿越了无数个日夜。他们时而穿过云雾缭绕、仿佛仙境般的巍峨山脉,时而掠过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深蓝海面,目睹了凡人穷极一生也难以想象的瑰丽奇景。偶尔有不知名的凶戾妖禽自云端扑下。百里辞霄也只是屈指轻弹,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剑气便破空而去,轻易将那妖禽绞成漫天血雨,连哀鸣都未曾发出。偶尔,他们也会在沿途的凡人小镇短暂落脚。李秀娥总是睁大了好奇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那些新奇的人和物,小摊上五颜六色的泥人,店铺里飘出的诱人食物香气,街角艺人奇特的表演……而百里辞霄则永远静立在她身侧半步之外,如同隔绝尘嚣的屏障,在她困惑时,用最简洁的话语,为她解释着这个陌生世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