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上，君臣初弈

大靖承平三年，春。

紫宸殿内，鎏金铜鹤香炉中升腾起袅袅青烟，将殿顶蟠龙藻井的倒影熏得朦胧。二十四扇槅扇门大开，穿堂风卷着檐角铜铃的清响，拂过阶下肃立的文武百官。

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萧彻身着明黄常服，面容俊朗，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温和地扫过下方。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宇间尚带几分未脱的稚气，可那双深邃的眼瞳里，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众卿有本启奏，无事便退朝吧。”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仪，却又透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和。

话音刚落，左侧班列中便迈出一人。

那人着一身玄色镶银边的丞相朝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容清隽，肤色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白，一双眉骨生得极高，眼尾微挑，看人时总有种锐利如刀的错觉。正是大靖王朝最年轻的丞相，沈砚。

“臣有本奏。”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殿内细微的人声。他甚至未抬眼去看御座上的帝王，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平淡无波，“江南漕运总督递折，言及运河淤塞，需征调民夫十万疏浚。臣已拟好奏议，请陛下过目。”

内侍将奏折呈上，萧彻接过，指尖在明黄的奏章上轻轻划过，目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在阶下的沈砚身上。

这位沈相，是先帝亲封的托孤重臣，十五岁入翰林院，二十岁拜侍郎，二十五岁便登上相位，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推行新法，短短数年间便将风雨飘摇的大靖王朝拉回正轨。如今他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萧彻这个皇帝，在他面前也需礼让三分。

“沈相辛苦了。”萧彻展开奏折，目光落在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那是沈砚独有的笔迹，风骨峭峻，一如其人。“运河疏浚乃国之大事，只是……十万民夫，春耕在即，恐误农时。沈相可有两全之策？”

他语气温和，带着请教的意味，可话里话外，却隐隐透出对沈砚决策的审视。

沈砚终于抬了眼，那双锐利的眸子与萧彻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帝王会有此一问。

“陛下圣明。”他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回道，“臣所拟奏议中，已提及此事。此次疏浚，可征调两淮驻军与地方厢军为主，辅以少量民夫。驻军本就有屯田之责，春耕亦可由地方官府协调，分发粮种，确保不误农事。至于所需钱粮，臣已命户部从去年的盈余中调拨，无需额外加征赋税。”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滴水不漏，显然早有万全准备。

萧彻握着奏折的手指微微一顿，唇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些：“沈相思虑周全，是朕多虑了。”他将奏折放在身侧的小几上，目光再次落在沈砚身上，“只是近来京中流言四起，说沈相推行的‘均田令’触动了不少勋贵的利益，甚至有人称……沈相权柄过重，恐有……”

他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砚。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文武百官们纷纷垂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谁都知道，新帝与这位功高震主的丞相之间，迟早会有这么一出。

沈砚却依旧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甚至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陛下，”他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平稳，“臣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先帝托孤于臣，臣不敢有负。至于权柄……”他顿了顿，目光如剑，直视御座上的萧彻，“臣手中的权柄，是为陛下守江山，为百姓谋生计。若有人觉得这权柄碍了他们的眼，想拿回去——”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先问过臣手中的笔，和这满朝文武，以及天下的百姓答不答应。”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显然是没把新帝的敲打放在眼里。

萧彻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但他很快又掩饰过去，重新换上温和的表情，甚至轻笑道：“沈相言重了，朕不过是听闻流言，随口一问罢了。”

他抬手，对内侍道：“赐座。沈相站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

给丞相赐座，这在紫宸殿上是极罕见的礼遇。众人皆是一惊，看向沈砚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沈砚却没有立刻谢恩，他看着御座上那个笑容温和的年轻帝王，心中冷笑。萧彻这一手，看似恩宠，实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亦是在向满朝文武展示帝王的“仁德”。

“谢陛下。”片刻后，沈砚才缓缓躬身谢恩，在内侍搬来的锦墩上坐下。他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座墩，而是一座无形的冰山。

萧彻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他执掌皇权路上最大的一块磐石，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对了，”萧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轻松地说道，“昨日御花园的牡丹开了，朕记得沈相似乎偏爱墨色牡丹？改日得空，朕请沈相一同赏玩如何？”

沈砚抬眸，与萧彻的目光再次相遇。这一次，他在那双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不同于朝堂之上的、更为深邃的探究。

“臣，遵旨。”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

只是那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微微收紧了。

紫宸殿外，春风依旧，铜铃轻响。但殿内的空气，却早已在这场看似平和的君臣对话中，悄然埋下了博弈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