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是北方冬天那种干巴巴的冷，是带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的湿冷。林薇薇的意识像沉在冰水里，猛地被冻得一激灵，眼皮重得像绑了铅块。
黑暗，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暗。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黏在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上，撕心裂肺的疼顺着神经窜上来。空气里飘着股怪味儿，铁锈混着消毒水，还有若有若无的……肉腥味？
嘶……倒抽的冷气刚到喉咙就变成白雾，看得她一愣。
订婚戒指在无名指上硌得慌，那颗小小的碎钻在极微弱的光线里，哪来的光？她费劲转头，发现仓库深处墙角有个通风口，透进来一点点灰蒙蒙的光，像快熄灭的烟头。
记忆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回滚。
红色的刹车灯，暴雨砸在车窗上的噼啪声，副驾驶座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她还以为是代驾，刚想问地址，后颈就挨了一下闷棍，世界瞬间黑了。
不对，还有拖拽感。粗糙的水泥地蹭破膝盖，冰冷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头皮发麻。
有人吗？她哑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旷的冷库里打着转又弹回来，变成嗡嗡的回响。
手指终于从冰面上挣开，带起一层薄薄的油皮。她忍着疼爬，膝盖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滑，每挪一下都像是骨头在相互摩擦。摸到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是金属门框！
狂喜像微弱的火苗窜起来，她双手死死扒住门框，指甲抠进门缝里，救命！谁来救救我！
回答她的只有墙壁深处传来的、单调的嗡嗡声，那是老式压缩机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她用拳头砸门，掌心很快就麻木了，厚重的铁门纹丝不动。
眼泪刚涌到眼眶就冻住了，颧骨上像沾了两颗小冰珠子。右手在口袋里胡乱摸索，摸到个熟悉的形状手机！
林薇薇的心脏疯狂擂鼓，指尖哆嗦着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来的瞬间刺得她眯起眼，倒映在黑色玻璃上的是张陌生的脸，头发凌乱黏在额头，嘴唇青紫，眼睫毛上甚至挂着细碎的冰晶。
信号……信号。她举着手机在黑暗里转圈，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格始终是刺眼的叉。电量条红得像血，17%。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连衣裙，不是因为热，是怕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音。她记得这是下午刚取的定制款，香槟色，张哲说配她的肤色最好看。
现在这裙子像层薄纸，风一吹就能透。
冷静，林薇薇，冷静。她用力咬着下唇，疼能让脑子清醒点。录音功能！万一……万一真出不来，得给张哲留几句话。
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好几次按错键。终于打开录音界面，绿色的录音键像救命稻草。她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边，能听见自己像破风箱似的呼吸声。
张哲……开口就走音了，眼泪到底还是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立马凝成小水珠，如果……你能听到这个……我在。
空气太冷，说话都带着白汽，她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好像是个冷库……好冷啊。牙齿打着颤，每个字都抖得不成样子，我不是故意要闹脾气……真的不是……我被人锁起来了。
外面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碎了冰碴。
林薇薇的呼吸瞬间停了。她屏住气，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声音有点耳熟。
喂？阿哲哥。女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点刻意的娇嗲，林薇薇的血瞬间凉了半截是苏瑶！
张哲的学妹，也是她曾经掏心掏肺的朋友。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林薇薇震惊的脸上，录音键还在顽强地闪烁着红光。
你还在找薇薇啊？苏瑶轻笑一声，声音甜得发腻，哎呀都说了不用担心啦，她就是闹小性子呢。
林薇薇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她蜷缩起来。她想大喊，想拍门，可喉咙像被冻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男声，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语气里的不耐烦像冰锥一样扎进林薇薇耳朵里。
我知道她在哪儿啦，苏瑶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在踱步，「就以前咱们去写生的那个旧厂区嘛，她说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静。
林薇薇死死咬住手背，尝到血腥味也不敢松口。那个厂区，难怪这么熟悉！上个月她还跟苏瑶去过，说想拍组废墟风的设计手稿！
什么？去找她？苏瑶拔高声音又赶紧压低，别去呀！男人婚前都有恐惧症呢，女人也一样嘛。她就是觉得压力大，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外面安静得可怕，苏瑶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你想想，明天就是订婚宴了，她能去哪儿？肯定是躲起来耍脾气呢，等她气消了自然就出来了。
我这儿？我当然在家准备明天的东西啊，苏瑶轻笑，哎呀你别瞎操心了，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当新郎呢，精神点……嗯，晚安阿哲哥。
脚步声渐渐远了。
林薇薇维持着贴门的姿势，像尊石像。手机还在录音，录下了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原来那不是错觉，张哲的声音里真的有不耐烦。
躲起来耍脾气，她喃喃自语，嘴角突然咧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飕飕的风往里灌。他们在一起五年，从大学校园到职场，她以为他们足够了解彼此。她为了他学做他爱吃的糖醋排骨，被油烫得满手水泡；为了支持他创业，把父母给的嫁妆钱偷偷拿出来；就连他妈妈不喜欢她的出身，她都想着慢慢去磨合。
原来五年的感情，在他眼里，还比不过苏瑶的三言两语。
嗡嗡一，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吓得她一哆嗦。屏幕亮起，是微信消息预览。
发件人：张哲。
林薇薇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濒死的鱼突然被丢回水里。她手忙脚乱地点开，希望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只有短短四个字：早点回家。
时间显示02:47。
早点回家……回哪个家，这里吗？这个零下二十度的、冰冷的、绝望的牢笼？
林薇薇盯着那四个字，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在冻得通红的脸上冲出两道滚烫的痕迹。她颤抖着手打字，指尖好几次戳错字母。
我冷……
被锁起……
救……
手指越来越僵硬，屏幕上的字开始重影。她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这条消息发出去，可发送键像生了根，怎么点都没反应。信号格依然是那个冰冷的叉。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朝下。
林薇薇瘫坐在地上，感觉力气正从指尖一点点流失。冷，深入骨髓的冷。她好像看到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爸爸严肃地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张哲第一次牵起她的手，说要永远在一起。
不能睡……不能睡…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疼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通风口！刚才看到仓库深处有个通风口！
求生的本能让她重新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前挪。地面太滑，她像个笨拙的企鹅，好几次差点摔倒。金属货架在黑暗里矗立着，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
她抱住离得最近的货架立柱，冰冷的金属冻得她一哆嗦。抬头往上看，通风口就在最顶层货架的上方，黑漆漆的，像怪兽的眼睛。
管不了那么多了。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上爬。货架上结着厚厚的冰霜，手刚抓上去就打滑。她用袖子擦掉冰霜，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金属，尖利的铁锈刮破了手掌，血珠渗出来，很快又冻住。
爬得越高风越大，冷气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汽向上飘，还没到通风口就散了。
还有一格！她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通风口的栅栏。
脚下突然一滑！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天旋地转间，后脑勺重重砸在金属货架的横档上。咚，的一声闷响，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来，很快又变得冰凉。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右腿不听使唤了。
视线渐渐模糊，通风口在她眼里变成了好几个重影。仓库门口的方向……好像有光？她使劲眨了眨眼，看到冷库门上的钥匙孔，金属的边缘似乎有几道新鲜的、凌乱的刮痕。
是刚才自己抠的吗？好像不是……
手机在地上闪了一下，屏幕亮起来。03:17。
林薇薇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摸索到手机，按亮屏幕。录音还在继续，她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红色按键，突然笑了。她解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张哲送的，说是最新款，「配你的香槟色裙子肯定好看」。
她把手机紧紧裹进围巾里，塞进自己领口最深的地方，确保那红色的录音键依然在闪烁。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这样能暖和一点。
身体越来越冷，思维却异常清晰。她好像看到明天的订婚宴，苏瑶穿着那条香槟色的裙子，挽着张哲的手，接受大家的祝福。
有些人不懂珍惜就算了。张哲会这么说吗？像苏瑶电话里说的那样？
眼皮越来越沉，她蜷缩起身体，像个胎儿。右手上的订婚戒指硌在冰凉的墙壁上，那颗小小的碎钻，最后一次反射出微弱的光。
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前，清晰地映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冻得青紫，睫毛上挂着冰晶，嘴角却好像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时间，03:17。
冷库深处，老式压缩机不知疲倦地轰鸣着，像是在为这永无止境的寒冷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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