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玛娃”的触须扫过台北盆地,带来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摩天大楼的顶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重的闷热感。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在午后三点就昏暗得如同傍晚,远处101大楼的尖顶隐没在灰蒙蒙的雨雾里,模糊不清。
别墅内,中央空调低低地轰鸣,努力驱散着无处不在的潮气。颜轻月坐在书房宽大的黑檀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亟待签字的“月光航线”项目文件。她的目光落在纸面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季度盈利预估”那一栏冰冷的数字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带着某种深思熟虑的韵律——那是她陷入高强度思考时的小习惯。
书桌一角,那支“月光随行”钢笔静静地躺在丝绒笔托里,笔身流畅的线条和镌刻的微缩音符在顶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发布会那场风暴似乎暂时被按下了暂停键。颜义轩的雷霆手段和颜氏集团强大的公关机器迅速介入,压下了大部分明面上的负面舆论。周慕云那边也诡异地安静下来,像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但颜轻月清楚,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她需要时间,需要“月光航线”尽快拿出足以堵住悠悠众口的实绩,更需要陈庭……真正地站稳。
她抬起头,目光投向书房与客厅相连的敞开式门廊。
客厅巨大的米白色沙发一角,陈庭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寻找安全角落的猫。她穿着柔软的米白色亚麻家居服,赤着脚,怀里抱着一个素色的亚麻抱枕。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巨大的液晶屏幕上,上面正无声地播放着一部节奏舒缓的欧洲文艺片。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流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表情平静,看不出太多波澜。
颜轻月微微松了口气。发布会后台那场崩溃后,陈庭陷入了长时间的疲惫和沉默。这几天,她像一只受惊过度后勉强归巢的鸟,格外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别墅里,看书,看电影,或者只是坐在窗边发呆。颜轻月尽量推掉不必要的应酬,留在家里处理公务。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颜轻月在书房工作,陈庭就在客厅能看见她的地方待着,彼此保持着一种看得见的安全距离。
她端起手边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指尖敲击的节奏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午后——
“嗡……嗡……”
颜轻月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的来电人是“月光航线”市场部总监,王明宇。一个沉稳可靠的下属,没有紧急情况不会直接打她私人电话。
颜轻月眉心微蹙,迅速拿起手机接通:“王总监?”
“颜总!”王明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背景音嘈杂,“抱歉打扰您!出事了!刚接到合作方‘云境画廊’的通知,他们……他们单方面终止了我们的‘乐活地图’线下主题展览合作!理由……理由是合作方高层认为陈总监的……个人形象可能引发争议,影响活动效果!我们前期投入的场地定金、设计费用还有宣发……”
王明宇后面的话,颜轻月已经听得不太真切了。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又是这一套!
周慕云!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他不敢再明面上硬碰硬,就用这种阴损的、躲在暗处放冷箭的方式!精准地打击“月光航线”最核心、也是陈庭倾注了最多心血的项目!更恶毒的是,他再次把矛头直指陈庭的“个人形象”!
颜轻月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带得沉重的实木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封般的寒意:“我知道了。通知法务部,立刻启动违约追责程序。所有损失,一分不少地给我追回来!另外,马上联系备选场地,列出名单给我。”
“是,颜总!我马上去办!”王明宇的声音稳了些。
挂了电话,颜轻月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强烈的、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在血液里奔涌。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客厅方向——她要确保陈庭没有听到刚才的电话内容。
沙发上,空空如也。
只有那个素色的亚麻抱枕,孤零零地掉落在深色的地毯上。
颜轻月的心脏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陈庭?”她扬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别墅里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回应。只有中央空调持续的低鸣。
颜轻月快步走出书房,视线迅速扫过客厅、餐厅、开放式的西厨岛台……没有人影。
“陈庭!”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依旧寂静。
那股不祥的预感迅速放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颜轻月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一楼的客卧——那是陈庭偶尔午睡的地方。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床铺整齐。
她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通往二楼主卧的楼梯。脚步在木质的台阶上发出急促的咚咚声。
“陈庭!”
主卧的门开着。里面同样没有人。巨大的落地窗外,灰暗的天光透过薄纱窗帘,给室内蒙上一层压抑的色调。衣帽间的门也敞开着。
颜轻月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猛地转身,冲向二楼尽头那间改造过的、隔音效果极佳的琴房!
琴房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颜轻月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用力一拧——纹丝不动!门从里面反锁了!
“陈庭!开门!”颜轻月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焦灼,“是我!开门!”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颜轻月!她想起了陈庭在“心安”诊所那副空洞麻木的样子,想起了她额角那道新鲜的伤疤,想起了周慕云那些阴冷的、带着心理暗示的话语……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她后退一步,不再犹豫,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旁边的位置!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结实的实木门板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门框边缘的灰泥簌簌落下!
“陈庭!你开门!别做傻事!”颜轻月嘶声喊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有些破音,她再次抬脚!
“砰——!”
第二脚!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固定螺丝明显松动!
“砰——!!!”
第三脚,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木头撕裂声,门锁周围的木板被硬生生踹裂!门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颜轻月踉跄着冲了进去!
琴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旧木的气息。那架沉默的三角钢琴在房间中央投下巨大的阴影。
陈庭就站在钢琴旁。
她没有看向门口,背对着颜轻月,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她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米白色的家居服,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左手,正死死地按在钢琴光滑冰冷的烤漆琴盖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那坚硬的表面,指关节绷得发白,整个手臂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的右手,则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是颜轻月那副在发布会后台被蹭掉的金丝眼镜!
眼镜腿在她紧握的拳头里,已经被捏得严重扭曲变形,细小的金属碎片甚至刺破了她的掌心,有殷红的血珠正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砸落在深色的钢琴烤漆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陈庭……”颜轻月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靠近,生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彻底惊碎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灵魂,“把眼镜给我,好不好?会伤到手……”
陈庭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又像是被更深层的恐惧攫住。她倏然转过身!
颜轻月的心瞬间被狠狠揪紧!
陈庭的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极致的、近乎死寂的惨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巨大的自我厌弃和一种……颜轻月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颜轻月身上,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更遥远、更黑暗的地方。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没用的……轻月……没用的……”她摇着头,眼神涣散,“他们不会放过我……周慕云……那些人……他们像跗骨之蛆……我逃不掉……我只会拖累你……拖垮‘月光航线’……”
她抬起那只攥着扭曲眼镜、沾满鲜血的右手,如同展示一件罪证,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自我否定:“看看我……一个被贴满标签的……疯子……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
“不是的!”颜轻月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你不是!从来都不是!”她试图上前。
“别过来!”陈庭却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钢琴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手中的眼镜碎片更深地刺入掌心,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颜轻月,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离我远点!颜轻月!离我远点!靠近我……只会让你也染上洗不掉的脏污!就像这血……擦不掉的……永远擦不掉的……”
她看着掌心不断涌出的鲜血,眼神里的绝望几乎要满溢出来,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飘渺:“结束吧……都结束吧……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话音未落,她竟猛地转身,不再看颜轻月,而是用一种近乎决绝的速度,踉跄着冲向琴房那扇通往露天大阳台的玻璃推拉门!
“陈庭——!!!”颜轻月魂飞魄散!她从未听过陈庭用如此冰冷绝望的语气说话!更从未见过她眼中那种……一心求死的灰败!
她像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
陈庭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被绝望催生的爆发力。她一把拉开沉重的玻璃门!瞬间,外面世界狂暴的声响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了进来——呼啸的狂风发出鬼哭般的嘶吼,密集的雨点被风裹挟着,如同冰冷的子弹,噼里啪啦地狠狠砸在阳台的地砖和栏杆上!
湿冷的气息和巨大的噪音瞬间吞噬了琴房的死寂!
陈庭没有丝毫犹豫,赤着脚,一步就跨进了那片狂风骤雨之中!单薄的家居服在瞬间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狂风吹得她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如同海藻般凌乱。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径直朝着阳台边缘那冰冷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金属栏杆走去!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迈向终结的坚定!
“陈庭——!你给我站住——!!!”
颜轻月的声音撕裂了风雨!她紧跟着冲进了阳台!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从头浇到脚,昂贵的西装外套变得沉重无比,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狂风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眼睛被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
但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身影!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着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湿滑的阳台地砖上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就在陈庭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栏杆的瞬间——
颜轻月从身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猛兽扑食般,猛地将陈庭扑倒在地!
“砰——!”
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颜轻月闷哼一声,左肩传来一阵熟悉的、钻心的剧痛——是车祸留下的旧伤!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了!
“放开我!放开我——!”身下的陈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地挣扎、嘶吼!她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破碎而凄厉,像濒死的困兽,“让我走!颜轻月!让我走!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折磨!受够了像个废物一样拖累你——!”
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疯狂混合,冲刷而下。她手脚并用地踢打、撕扯,试图挣脱颜轻月的禁锢,指甲在颜轻月的手臂和脖颈上划出道道血痕!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颜轻月咬紧牙关,左肩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铁钳,死死地箍住陈庭的腰身,用身体的重量将她牢牢压制在冰冷的、被雨水浸泡的地面上!任凭陈庭如何挣扎,任凭指甲划破皮肤带来的刺痛,任凭雨水疯狂地冲刷,她都绝不松手!
“你休想!”颜轻月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带着一种同样不顾一切的狠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灵魂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血块,狠狠地砸在陈庭耳边,“听着!陈庭!你给我听清楚——!”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陈庭挣扎的身体强行翻转过来,迫使她那双充满疯狂和绝望的眼睛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在肆虐的风雨中!
颜轻月的脸上满是雨水,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昂贵的西装泥泞不堪,脖颈和手臂上是被抓挠出的血痕,混合着雨水蜿蜒而下,狼狈到了极点。但她的眼神,却如同燃烧在暴风雨中的黑色火焰,锐利、炽烈、带着一种能焚毁一切黑暗的决绝!
“想跳下去?!可以!”她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疯狂,“但你给我记住了——!”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狠狠抵住陈庭冰冷湿透的额头,两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一起!滚烫的呼吸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喷在彼此的脸上!
“——你跳!我立刻跟着跳下去!”颜轻月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同生共死的誓言,狠狠劈进陈庭混乱的意识深处!“黄泉路太冷!老子陪你一起走!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他妈都别想甩开我——!!!”
最后一句嘶吼,用尽了颜轻月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爱意!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陈庭濒临崩溃的灵魂上!
陈庭所有的挣扎,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停止了!
她瞳孔猛地放大到极致,里面翻涌的疯狂和绝望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灵魂深处的巨力击中的茫然!她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颜轻月——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着的、不顾一切的黑色火焰,看着她脸上混合着雨水、泥泞和自己抓出的血痕的狼狈,感受着她抵在自己额头上那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温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狂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们紧紧相贴的身体。
陈庭眼中的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恐惧和后怕。她看着颜轻月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同生共死的决绝,看着自己指甲在她脖颈和手臂上留下的刺目血痕,感受着身下冰冷刺骨的地砖和头顶倾泻而下的暴雨……
“不……”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惊恐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挣扎时抖得更加厉害,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不要……轻月……不要……”
她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悔恨,死死地抓住了颜轻月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冰冷的泪水混合着滚烫的悔意,汹涌而出,和雨水一起冲刷着她的脸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我没想……我只是……”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让她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只能死死地抓着颜轻月,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和寒冷而剧烈地痉挛着。
颜轻月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在感受到陈庭那巨大的恐惧和悔意时,才终于猛地一松。那支撑着她爆发出惊人力气的疯狂意志如同潮水般退去,巨大的疲惫感和左肩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支撑不住压在陈庭身上的重量。
但她依旧没有松开手臂,反而收得更紧。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陈庭冰冷湿透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对方同样冰冷的皮肤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闭嘴……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手臂收拢到极致,仿佛要将怀里这具冰冷颤抖的身体融入自己的骨血,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驱散那蚀骨的绝望,“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在这里……别怕……”
冰冷的雨水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狂风撕扯着她们的头发和衣物。阳台的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水,刺骨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服侵入四肢百骸。
颜轻月咬着牙,忍着左肩钻心的疼痛和全身的冰冷麻木,用尽最后的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几乎虚脱、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呜咽的陈庭,从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艰难地搀扶起来。
“走……我们进去……”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喘息。
两人如同在暴风雨中互相搀扶的溺水者,踉跄着,一步一滑地,从狂风暴雨肆虐的露天阳台,退回到了琴房相对干燥的空间内。玻璃门在身后被颜轻月用身体重重撞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雨声,但湿冷的空气和劫后余生的巨大阴影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颜轻月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大口地喘着气,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左肩的疼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的陈庭,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双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襟,脸埋在她的颈窝,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自责。
“冷……好冷……”陈庭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生理性的颤抖。
颜轻月心口一紧。她低头看着陈庭湿透的、紧贴在身上的单薄家居服,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冰冷温度。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会生病。
“忍着点,马上就不冷了。”颜轻月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她不再犹豫,忍着左肩的剧痛,手臂用力,猛地将陈庭打横抱了起来!
陈庭的身体很轻,轻得让颜轻月心头发酸。她抱着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琴房,穿过同样冰冷空旷的二楼走廊,径直走向主卧自带的、铺着地暖的宽敞浴室。
将陈庭小心翼翼地放在淋浴间外铺着的厚绒浴垫上,颜轻月迅速打开花洒。温暖的水流哗啦啦地冲下,氤氲的热气很快在封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她蹲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开始替陈庭脱去那身湿透冰冷、如同第二层皮肤般黏在身上的家居服。她的动作很小心,尽量避免触碰到陈庭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掌。湿透的布料剥离,露出陈庭过分苍白瘦削的身体,皮肤在接触到温暖空气时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肩膀和手臂上甚至有几处刚才摔倒时留下的青紫淤痕。
陈庭像个失去行动能力的木偶,任由颜轻月摆布,只是那双空洞的、带着巨大惊悸的琥珀色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颜轻月,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发梢滴落的水珠。
颜轻月一言不发,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扶进淋浴间温暖的雨幕下。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住陈庭,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带着解脱意味的轻哼,僵硬的身体在水流的冲刷下,开始一点点放松下来,只是颤抖依旧没有停止。
颜轻月自己也浑身湿透,冰冷的西装外套沉重地贴在身上,左肩的疼痛随着热气的蒸腾似乎更加尖锐。但她顾不上自己。她迅速脱掉自己湿透冰冷的外套和衬衫,只穿着一件同样湿透的黑色工字背心,赤着脚也跨进了淋浴间。
她站在陈庭身后,拿起沐浴球,挤上温润的牛奶沐浴露,打出丰富的泡沫。然后,动作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开始为陈庭清洗身体。
她的指尖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青紫的淤痕,避开了掌心的伤口,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不安的区域。温热的泡沫滑过冰冷的皮肤,带着柔和的触感和淡淡的奶香。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从瘦削的肩胛,到单薄的脊背,再到纤细的腰肢……每一寸肌肤,都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用温暖的泡沫和轻柔的触摸,洗去雨水带来的冰冷泥泞,也试图洗去那场风暴留下的惊悸和绝望。
陈庭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水汽濡湿,黏在一起。她靠在光滑的瓷砖墙壁上,身体在温暖水流和身后那人稳定而温柔的触碰下,颤抖的频率终于开始一点点减缓。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温水浸泡的绳索,慢慢松弛下来。只有那只受伤的右手,依旧无意识地蜷缩着,搁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颜轻月替她冲洗干净身上的泡沫,又拿起宽大柔软的浴巾,将她湿漉漉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地擦干水珠。然后,她自己也快速冲洗了一下,用另一条浴巾裹住身体。
她扶着陈庭走出淋浴间,来到地暖烘得暖融融的卧室。从衣帽间找出干净柔软的纯棉家居服,动作轻柔地帮陈庭穿上。陈庭像个乖巧的孩子,配合着抬手、转身,只是目光依旧有些失焦地追随着颜轻月的身影。
颜轻月找出医药箱,拿出碘伏棉签和纱布。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捧起陈庭那只受伤的右手。掌心被眼镜碎片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边缘红肿,最深的一道还在微微渗着血丝,混合着之前沾染的雨水和污渍,看起来有些狰狞。
颜轻月的心抽痛了一下。她低着头,用沾了碘伏的棉签,极其轻柔地、
一点一点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渍和血痂。冰凉的消毒液触碰到伤口,带来微微的刺痛,陈庭的手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疼?”颜轻月立刻停住动作,抬眼看向她。
陈庭摇摇头,目光落在颜轻月专注而心疼的脸上,落在她脖颈和手臂上那些被自己抓挠出的、已经不再流血但依旧刺目的红痕上。巨大的愧疚再次涌上心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嘶哑,“我……我伤到你了……”
颜轻月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清理干净伤口,撒上一点促进愈合的药粉,再用干净的纱布仔细地包扎好。她的动作娴熟而稳定,仿佛做过千百遍。
处理好伤口,颜轻月才抬起头,目光落在陈庭依旧带着泪痕和惊悸的脸上。她没有去擦那些泪水,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梳理着她半干的、还有些凌乱的短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动作温柔而耐心。
“还冷吗?”她低声问。
陈庭摇摇头,身体下意识地朝颜轻月身边靠了靠,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温度和气息。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变得异常沉重,但精神深处那根被恐惧绷紧的弦,似乎依旧没有完全放松。
颜轻月看着她强撑着眼皮的样子,心下了然。她站起身,走到卧室角落那台静音加湿器旁,往水箱里滴入几滴具有舒缓安神作用的薰衣草精油。淡淡的、宁神的香气随着氤氲的水汽,在温暖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
她回到床边,没有躺下,而是盘腿坐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背靠着床沿。然后,她抬起头,对依旧坐在床上、眼神带着一丝依赖和茫然的陈庭伸出手:
“来。”
陈庭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伸出的手。
颜轻月拍了拍自己身前的地毯位置,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引导:“过来,坐这里。背对着我。”
陈庭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挪下床,赤着脚踩在柔软温暖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走到颜轻月身前,背对着她,慢慢地坐了下来,身体有些僵硬地靠进颜轻月怀里。
颜轻月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陈庭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她的双臂从后面轻轻地环住陈庭纤细的腰身,下巴轻轻搁在她柔软的发顶。这是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姿势,将陈庭整个圈在了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闭上眼睛。”颜轻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什么都不要想。听我说,跟着我呼吸。”
陈庭的身体依旧有些紧绷,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鼻尖萦绕着颜轻月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和薰衣草的宁神香气,身后是温暖而坚实的依靠,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开始一点点松懈下来。
“吸气……”颜轻月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引导的韵律,“慢慢地……深深地……用鼻子吸气……想象把温暖的、带着花香的空气,吸进你的身体里……充满你的肺……充满你的小腹……”
陈庭努力地、有些笨拙地跟随她的指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暖的空气带着薰衣草的香气涌入胸腔,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感。
“好……现在,屏住呼吸……默数三下……感受那份温暖和安宁在你身体里停留……”颜轻月的声音如同催眠,稳定而平和,“一……二……三……”
“然后……慢慢地……用嘴巴呼出来……把身体里所有的紧张……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冰冷……都随着这口气……呼出去……”她的气息拂过陈庭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想象那些黑色的、沉重的情绪,像烟雾一样,被呼出你的身体……消散在空气里……”
陈庭缓缓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着这口气的呼出,她紧绷的肩膀似乎真的微微塌陷了一些,一直攥紧的拳头也悄然松开了些许。
“很好……再来……”颜轻月的声音持续着,稳定而充满耐心,“吸气……温暖和安宁……屏住……感受……呼气……释放紧张和恐惧……”
她一遍遍地引导着,声音如同最温柔的溪流,抚平着陈庭精神上那些狰狞的褶皱。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轻轻拂去一层积压在心头的阴霾。
卧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加湿器发出的极其微弱的水雾声,和两人逐渐同步的、绵长而深沉的呼吸声。薰衣草的香气在温暖的空气中静静流淌,包裹着她们。
颜轻月环抱着陈庭的手臂,始终保持着稳定而温柔的力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身体的放松,感受到陈庭的背脊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如铁,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陈庭一直紧绷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完全放松地靠在颜轻月的怀里。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头微微歪着,靠在颜轻月的颈窝。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脸上残留的惊悸和泪痕在温暖的灯光下,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睡着了。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崩溃和风暴之后,在颜轻月稳定而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在深长呼吸的引导和宁神香气的包裹下,终于沉沉地、安稳地睡了过去。
颜轻月低下头,看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安宁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环抱着她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松开。
窗外,台风带来的暴雨依旧在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的声响。风声呜咽,如同巨兽在城市的钢筋森林中穿行。
但在这间温暖而静谧的卧室里,在柔软的地毯上,在宁神的香气中,只有彼此依偎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声,构筑成一个隔绝了所有风雨和伤害的小小世界。
颜轻月靠在床沿,怀里抱着熟睡的陈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缓缓闭上了眼睛。左肩的疼痛依旧存在,但心口的某个地方,却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守护的暖意填满。
风暴终会过去。而她们,将在废墟之上,重建她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