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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刺青谜题

余生每分每秒

台风过境后的台北,空气清冽得像被洗刷过千万遍的玻璃。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穿过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深色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几何光斑。中央空调低低地送着暖风,驱散着雨后残余的、渗入骨髓的湿冷。

陈庭赤着脚,踩在柔软厚实的长绒地毯上,站在落地窗前。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米白色羊绒毛衣,袖子很长,几乎遮住了半个手背。阳光勾勒着她过于清瘦的侧脸轮廓,下颌的线条清晰得有些锋利。她微微眯着眼,目光投向远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的城市轮廓线,101大楼的尖顶在湛蓝的天幕下反射着锐利的光芒。

那场阳台风暴已经过去三天。身体的寒冷和擦伤在精心的照料下逐渐消退,掌心的伤口也结了薄薄的痂。但精神上那场毁灭性的海啸,似乎还在看不见的深处缓慢退潮,留下满目狼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余波。

她下意识地将左手缩进毛衣宽大的袖口里,指尖隔着柔软的羊绒布料,轻轻碰触着手腕内侧那道隐秘的、凸起的印记——那两个简单的黑色字母:**YM**。指尖下的皮肤传来细微的、熟悉的触感,像一道无声的锚,将她从虚浮的思绪中短暂地拉回现实。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颜轻月系着一条深灰色的围裙,站在中岛台前。她换下了平日的西装,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正低头处理一条新鲜的鲈鱼,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但异常专注,修长的手指握着锋利的厨刀,利落地刮去鱼鳞,剖开鱼腹,取出内脏,再用清水反复冲洗干净。

水流哗哗作响,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日常节奏。

陈庭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颜轻月身上。看着她略显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动作,看着她额角几缕散落下来的碎发,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一股细微的暖流悄然流过冰冷的心湖。三天来,颜轻月几乎寸步不离。处理堆积如山的“月光航线”公务是在书房,开视频会议也把声音压到最低。更多的时候,她就像现在这样,试图用最平凡、最具体的行动,一点点填补她精神上那些巨大的、看不见的裂痕——笨拙地学做她曾经喜欢的菜,笨拙地试图重现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味道。

“需要帮忙吗?”陈庭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感,她轻轻走到中岛台边。

颜轻月闻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陈庭苍白的脸,在她缩进袖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极淡的、安抚性的笑容:“不用。快好了。”她将冲洗干净的鲈鱼放在案板上,用厨房纸吸干水分,然后拿起盐罐和研磨黑胡椒瓶,动作小心地给鱼身内外均匀地抹上调料。“今天做清蒸。李妈说,你以前……喜欢这个。”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关于“以前”,她们都默契地避而不谈,那像一片布满荆棘的雷区。但此刻,颜轻月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像是在废墟里寻找一件可能还完好的旧物。

陈庭的心微微一颤。她看着那条被抹上盐和胡椒的鲈鱼,银白的鱼鳞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记忆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温暖的厨房灯光,氤氲的蒸汽,鲜嫩的鱼肉蘸着特调的豉油汁……还有身边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人影。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依旧低哑,却少了几分飘忽,“是喜欢的。”

颜轻月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动作更专注地将姜片和葱段塞进鱼腹,然后小心地将鱼放进早已准备好的、铺着葱姜的蒸盘里。盖上透明的玻璃锅盖,打开炉火。蓝色的火焰温柔地舔舐着锅底。

厨房里弥漫开新鲜食材和蒸腾水汽的混合气息,安静而温暖。

“我去书房回封邮件。”颜轻月解下围裙,声音放得很轻,“很快。”

“好。”陈庭点点头,目光追随着颜轻月走向书房的背影,直到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轻轻合上。

阳光依旧明亮,厨房里只剩下蒸锅发出的轻微“嘶嘶”声。那份被短暂驱散的、巨大的空虚感,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黑色礁石,再次无声地蔓延上来。陈庭靠在冰凉的岛台边沿,指尖再次隔着羊绒布料,轻轻摩挲着手腕内侧那道隐秘的烙印。

YM。颜轻月。

这两个字母,是用什么刻下的?又是在什么时候?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搅浑的潭水,模糊不清。只记得那种尖锐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痛楚之后,看着皮肤上渗出的血珠缓慢凝结、形成永久印记时,那种扭曲的、近乎绝望的慰藉。仿佛只有这种自毁般的疼痛,才能证明那段被药物和电击反复抹杀的感情,那段关于颜轻月的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是刻进了她的血肉里,谁也夺不走。

她闭上眼,试图在混沌的意识里打捞更多的细节。诊所冰冷的白墙,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周慕云伪善温和的脸,还有……电击器接触皮肤瞬间那灭顶的剧痛和灵魂被撕裂的恐惧……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的低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陈庭猛地睁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仿佛又置身于那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冰箱门上,才勉强稳住身体。

不行!不能想!她用力甩头,试图驱散那些可怕的画面。目光慌乱地在厨房里搜寻着,像溺水的人寻找浮木。最终,定格在角落那台被防尘布覆盖着的三角钢琴上。

那是风暴后,颜轻月特意让人从琴房搬下来的。她说:“离我近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陈庭像被那沉默的轮廓吸引,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过去。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揭开了厚重的防尘布。深色的烤漆琴身在明亮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黑白琴键沉默地等待着。

她犹豫着,指尖悬停在冰冷的象牙键面上。那场阳台失控前在琴房里的经历——刺耳的噪音、崩溃的尖叫、周慕云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

但心底深处,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在翻涌。音乐……那是她曾经赖以生存的空气,是灵魂的出口。她需要它,像干渴的旅人需要清泉,哪怕只是沾湿嘴唇。

她缓缓在琴凳上坐下。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可怕的记忆碎片压下去。目光落在自己僵硬蜷曲的左手,车祸留下的神经损伤让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灵活地在琴键上奔跑跳跃。

没关系。她告诉自己。一只手也可以。

她抬起右手,悬停在中央C的位置上方。指尖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她闭了闭眼,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找回指尖与琴键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熟悉感。

然后,食指落下。

“Do——”

一个清晰、稳定、带着些许犹豫的单音响起,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空灵。

陈庭紧绷的心弦似乎因为这个声音而稍稍松弛了一分。她尝试着,凭着残存的肌肉记忆,右手缓慢而谨慎地在琴键上移动起来。不再是复杂的旋律,只是最简单、最基础的C大调音阶。

“Do——Re——Mi——Fa——Sol——La——Si——Do——”

一个一个音符,缓慢地、生涩地、带着明显的停顿和试探,如同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琴键上小心翼翼地前行。

每一个音符落下,都伴随着指尖神经末梢传来的细微刺痛和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车祸造成的神经损伤如同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她曾经灵动的手指。但她没有停下,只是微微蹙着眉,更加专注地控制着指尖的力量和落点。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她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皮肤缓缓滑落。那只放在膝上的、缠着纱布的左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宽松的毛衣下摆。

单调的音阶练习持续着,枯燥而艰难。没有旋律的美感,只有手指与伤痛、意志与本能之间的无声对抗。每一次手指抬起、落下,都像是从泥泞中跋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长。陈庭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指尖的颤抖更加明显。就在她试图再次抬起食指,按下那个“Sol”音时——

指尖猛地一滑!

“呲啦——!”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噪音骤然炸响!失控的指尖狠狠划过了好几个琴键,发出混乱不堪的轰鸣!

这突如其来的、刺耳的噪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庭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上!

“啊——!”

她像被电击般猛地从琴凳上弹了起来!身体因为巨大的惊惧而剧烈地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岛台边缘!剧痛传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双手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喉咙里发出惊恐的、不成调的呜咽!

眼前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和混乱的碎片淹没!

不是厨房!是那间冰冷的、惨白的诊室!

周慕云的脸在晃动,带着伪善的笑容,手里拿着那个闪着金属寒光的东西!

“阿庭,放松……很快就好……忘掉错的……忘掉她……”

“不——!别碰我——!走开——!”陈庭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她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试图驱赶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幻影!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发出绝望悲鸣的幼兽!

“陈庭!”

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颜轻月几乎是冲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蜷缩在岛台边、状若疯狂的陈庭,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立刻明白了那声刺耳的噪音意味着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动作迅捷却带着极致的谨慎,没有贸然去抱她,而是在距离她一步之外猛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惊恐涣散的目光保持平行!

“看着我!陈庭!看着我!”颜轻月的声音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强大的穿透力,如同定海神针,试图刺穿那可怕的幻觉,“是我!颜轻月!没有别人!这里只有我们!你在家里!在厨房!看着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遍遍地重复着。同时,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摊开在陈庭面前,做出一个完全无害、充满邀请的姿势。

陈庭涣散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目光在颜轻月脸上和那双摊开的手掌之间疯狂游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巨大的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因为撞在岛台上而动弹不得。

“别怕……是我……”颜轻月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韵律,目光紧紧锁住她,“没有电击……没有诊所……周慕云不在这里……只有我……只有阳光……只有你和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缓慢地、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前移动了一点点。摊开的手掌始终稳定地停留在陈庭的视线范围内。

“来……把手给我……”颜轻月的声音如同催眠,“感受一下……我的手是暖的……不是冰冷的器械……”

陈庭的身体依旧抖得如同筛糠,但那双被巨大恐惧充斥的眼睛里,似乎终于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光芒。她看着颜轻月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神,看着那双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幻觉中周慕云那扭曲的脸和冰冷的器械,似乎被这坚定的目光和温暖的手势逼退了一点点。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和恐惧,伸出了一只冰凉的手,指尖如同受惊的蝶翼,轻轻碰触到了颜轻月温热的掌心。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真实的暖意顺着指尖传递上来。

颜轻月没有立刻握住她,只是用掌心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的力度,包裹住她冰冷的指尖,传递着稳定而持续的温暖。

“对……就是这样……感受一下……我在……我在这里……”颜轻月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这里很安全……只有我们……没有能伤害你的东西……”

她继续用语言和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引导着陈庭从那个可怕的幻觉漩涡中抽离。另一只手则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抚上陈庭剧烈起伏的、紧绷的脊背,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顺着脊柱的线条,一下、一下,带着稳定的节奏。

时间在无声的安抚中缓慢流淌。陈庭急促的呼吸终于开始一点点平复下来,身体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虽然眼神里依旧残留着巨大的惊悸和后怕。她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终于找到避风处的鸟,疲惫地、无声地将额头抵在了颜轻月的肩膀上,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温度和气息。

颜轻月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厨房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渐渐平缓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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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的余波似乎暂时被安抚下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悸,如同潜伏的暗流,随时可能再次涌动。颜轻月知道,仅仅依靠别墅的庇护远远不够。陈庭需要更广阔的空间,需要重新接触那些能真正滋养她灵魂的东西——阳光,绿意,以及她倾注了心血、却被周慕云阴险狙击的“乐活地图”项目。

两天后,一个难得的、阳光和煦的秋日下午。

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平稳地驶离信义区的喧嚣,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最终停在了北投半山一处僻静的观景平台旁。这里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台北盆地,远处群山如黛,近处绿树成荫。台风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芬芳。

司机拉开车门。颜轻月率先下车,她依旧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裤和白色丝质衬衫,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款羊绒开衫,显得干练而清爽。她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微微俯身,向车内伸出手。

一只纤细、带着些许迟疑的手搭在了她的掌心。指尖微凉。

陈庭从车里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柔软的浅杏色针织长裙,外面套着颜轻月那件略显宽大的米白色风衣,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下意识地将风衣的领口拢紧了些,目光带着一丝初离巢穴的鸟雀般的谨慎,扫过周围陌生的环境。

“这里空气好。”颜轻月的声音很平静,握着她微凉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拢了些许,传递着无声的安稳,“是‘乐活地图’舒曼主题路线的一个备选点。人少,安静。”

她引着陈庭,沿着一条被高大树木掩映的、铺着防腐木的步道缓缓前行。步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灌木和盛放的秋菊,金黄与雪白交织,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微风拂过,带来树叶沙沙的轻响和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陈庭紧绷的神经在这片宁静的绿意中,似乎一点点松弛下来。她任由颜轻月牵着手,脚步放得很慢,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久违的舒畅感。

“看那边。”颜轻月停下脚步,指向步道旁一棵高大的枫香树。树下,安放着一张设计简洁的原木长椅。长椅旁,竖立着一个同样原木材质、造型别致的指示牌。

指示牌上,雕刻着几行流畅的英文花体字,正是舒曼《童年即景》中《梦幻曲》(Träumerei)开头的几小节乐谱。乐谱下方,还有一段简短的中英文介绍文字:

「《梦幻曲》,罗伯特·舒曼,作品15之7。创作于1838年,献给他深爱的妻子克拉拉。旋律如温柔的梦境,充满纯真与甜蜜的憧憬,是舒曼内心最柔软情感的流露。坐在这里,闭上眼睛,或许能听见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正应和着百年前那位作曲家心中流淌的、永恒的爱的旋律。」

陈庭的目光被那熟悉的乐谱牢牢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近,伸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木牌上那凸起的、流畅的音符线条。冰冷的木质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那位作曲家指尖的温度和流淌的深情。

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她本真的、被音乐触动的纯粹愉悦。

颜轻月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她。阳光落在陈庭专注抚摸着乐谱的侧脸上,给她过于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个浅浅的笑容,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在颜轻月的心湖里漾开了温暖的涟漪。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要坐一会儿吗?”颜轻月轻声问,指了指那张长椅。

陈庭点点头,在长椅上坐下。颜轻月没有挨着她坐下,而是走到几步开外,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拿出手机,似乎开始处理一些紧急的工作信息。她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给陈庭留下独处和沉浸的空间。

陈庭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阳光透过枫香树金红色的叶片,暖暖地洒在脸上。山风轻柔地拂过,带来树叶沙沙的低语,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她努力地、专注地倾听着。

渐渐地,那些自然的声音仿佛被赋予了奇妙的韵律。风声的起伏,树叶的摩挲,鸟鸣的间歇……在她受过专业训练的耳朵里,竟然真的隐隐约约勾勒出了《梦幻曲》那温柔缱绻、如梦似幻的旋律轮廓!

不是幻觉。是风与叶的合奏,是自然对伟大旋律最质朴、最动人的回应。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慰藉,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陈庭冰冷疲惫的心房。她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阳光暖暖地包裹着她,风温柔地抚过她的发梢。这一刻,远离了所有的纷扰、伤害和恐惧,只有音乐与自然的纯粹共鸣。

她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抚慰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突兀的快门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陈庭猛地睁开眼!心脏在瞬间狂跳起来!

只见几步开外,树丛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灰色冲锋衣、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正举着一台黑色的长焦相机,镜头如同冰冷的枪口,正死死地对准她!刚才那声快门,显然就是来自那里!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陈庭的喉咙!那些被暂时驱散的阴影——窥探的目光,恶意的镜头,周慕云伪善的脸——如同潮水般轰然回卷!她像被毒蛇盯上的猎物,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

“谁?!”颜轻月冰冷如刀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她反应快得惊人!在那声快门响起的瞬间,她已经猛地从树后闪身而出!手机被随手塞进口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树丛后那个鬼祟的身影!一股暴戾的怒意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爆发!

那男人显然没料到颜轻月的反应如此之快,更没料到她身上瞬间爆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可怕气场!他明显慌乱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跑!

“站住!”颜轻月厉喝一声,身形如同猎豹般疾冲而出!高跟鞋踩在木质步道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声响!

她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几步就追上了那个仓皇逃窜的男人!在对方试图钻进旁边更茂密的灌木丛时,颜轻月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冲锋衣的后领!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凶狠!

“啊!”男人惊呼一声,被硬生生拽了回来,踉跄着差点摔倒!手中的相机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摔在步道上!

“你干什么?!放开我!”男人挣扎着,试图挣脱颜轻月的钳制,声音因为惊慌而变调。

颜轻月根本不理他的叫嚣。她的目光冰冷如寒潭,落在男人那张被口罩遮住大半、只露出惊恐眼睛的脸上。另一只手快如闪电,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口罩!

一张陌生的、带着惊慌和油滑的年轻男人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相机给我。”颜轻月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抓着他衣领的手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

“凭……凭什么!我……我拍风景不行吗?”男人色厉内荏地狡辩,眼神闪烁。

“拍风景?”颜轻月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地上那台镜头明显对准陈庭方向的长焦相机,“需要躲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拍?”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谁派你来的?周慕云?还是那些等着看‘月光航线’笑话的秃鹫?!”

男人被她眼中的戾气和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一哆嗦,挣扎的力气瞬间小了。

就在这时,一直僵硬地坐在长椅上的陈庭,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惊恐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她猛地站起身,脚步踉跄着冲了过来,不是冲向那个偷拍者,而是冲向了地上那台摔落的黑色相机!

她的目标极其明确——相机里那张存储照片的记忆卡!

“别动!”男人看到陈庭的动作,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滚开!”颜轻月猛地一甩手,将男人狠狠掼倒在地!男人痛呼一声,一时爬不起来。

陈庭已经扑到相机旁,颤抖着手,动作却异常迅速地抠开相机侧面的卡槽盖!她的指尖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剧烈颤抖,试了几次才终于将那张小小的SD卡抠了出来!

她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抬起头,看向颜轻月,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惧和后怕,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

颜轻月看着陈庭手中那张小小的卡片,又看了一眼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偷拍者,眼中的暴戾几乎要化为实质!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当场废了这人的冲动。现

在不是时候,陈庭的状态经不起更大的刺激。

她拿出手机,快速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冷得像冰:“王明宇,北投半山观景平台,舒曼长椅这里。有个偷拍的垃圾,处理掉。查清楚背后是谁。另外,立刻安排车过来接我和陈总监。”

挂了电话,她不再看地上那个脸色煞白的男人,转身大步走向陈庭。

陈庭依旧死死攥着那张SD卡,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飘摇的叶子。刚才那短暂的宁静和慰藉,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窥探彻底击得粉碎。巨大的不安全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紧紧缠绕上来。

“给我。”颜轻月伸出手,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庭犹豫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舍,仿佛那张小小的卡片承载着巨大的秘密。但在颜轻月沉静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她最终还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沾着自己冷汗的SD卡,放进了颜轻月摊开的掌心。

颜轻月紧紧握住卡片,冰冷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她另一只手则无比自然地、带着强大安抚力量的,紧紧握住了陈庭那只依旧冰凉颤抖的手。

“没事了。我们回家。”她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目光扫过陈庭苍白惊惶的脸,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有我在。”

她不再看身后那个被王明宇带人迅速控制住的偷拍者,牵着陈庭,步伐沉稳而快速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劳斯莱斯。阳光依旧明媚,山风依旧温柔,但那份被强行撕开的伤口,却再次汩汩地渗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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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温暖的、带着熟悉气息的空气包裹上来,却无法驱散陈庭心底那刺骨的寒意。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玄关冰冷的墙壁上,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轻颤。刚才那如同毒蛇窥伺般的镜头,那声刺耳的快门,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放,与诊所里那些冰冷的监视器画面重叠交织,将她重新拖回那个被窥视、被掌控、毫无隐私和尊严的恐怖深渊。

颜轻月将那张小小的SD卡随手丢在玄关柜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转身,双手扶住陈庭冰冷颤抖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

“看着我,陈庭。”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一张照片而已。就算他拍到了,又能怎样?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周慕云不行,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更不行。”

陈庭的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颜轻月脸上,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强大的守护意志。那目光像一道光,刺破了她眼前的浓雾。恐惧似乎被逼退了一点点,但另一种更深沉的、被窥破隐秘的恐慌却汹涌而上。

她的左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下意识地、神经质地紧紧捂住了右手手腕的位置!隔着风衣和里面长裙的袖子,死死地按住了那个隐藏在布料下的、隐秘的烙印——YM。

颜轻月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发布会后台,陈庭崩溃时对刺青的在意,想起了她无数次下意识遮掩手腕的动作。

“陈庭?”颜轻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紧紧锁住她慌乱躲闪的眼睛,“你的手腕……怎么了?”

“没……没什么!”陈庭猛地摇头,声音带着一种被戳穿的惊惶,她试图抽回被颜轻月扶着的手臂,身体更紧地贴向冰冷的墙壁,“只是……有点冷……”

她的反应过于激烈,欲盖弥彰。颜轻月心中的疑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扩大。她不再追问,但目光却如同探照灯,沉甸甸地落在陈庭紧紧捂着右手腕的那只左手上。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叮咚——!”

别墅的门铃声,如同催命的符咒,毫无预兆地、疯狂地响了起来!尖锐而急促,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恶意,瞬间撕裂了别墅内刚刚凝聚起的一丝脆弱安宁!

陈庭的身体如同被强电流击中,猛地剧烈一颤!刚刚被颜轻月目光逼退的恐惧瞬间以百倍之势反扑回来!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地瞪着那扇厚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开的门!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

“别怕!”颜轻月立刻将她护在身后,身体如同一道屏障,挡在她与大门之间!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死死地盯住可视门铃的屏幕!

屏幕上,映出一张因为极度愤怒和扭曲而显得异常狰狞的脸!

是周慕云!

他显然处于一种失控的、歇斯底里的状态。昂贵的羊绒大衣敞开着,领带歪斜,头发凌乱,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神里燃烧着疯狂、怨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癫狂!他不再有丝毫平日里伪装的温文尔雅,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

他不再按门铃,而是用拳头疯狂地砸着厚重的门板!

“砰!砰!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别墅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开门!颜轻月!你给我开门!”周慕云嘶哑的咆哮声穿透门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把陈庭交出来!她是我的!是我的病人!我的未婚妻!你们这对恶心的同性恋!骗子!小偷!”

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冰雹,疯狂地砸向门内。

“你们偷走了她!毁了她!现在还想用她来搞你们那些下三滥的生意?!做梦!”周慕云的吼叫充满了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你们以为烧了那些信,砸了戒指,就能抹掉一切?!我告诉你们!休想!她骨头里都刻着我的烙印!她永远都洗不干净!”

他疯狂地捶打着门板,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破音:“尤其是你!颜轻月!你这个下贱的、专门勾引老师的变态!你把她害成什么样了?!看看她现在!人不人鬼不鬼!都是因为你!你才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开门!把那个贱人交出来!否则我让你们身败名裂!让全世界都看看你们这对恶心的……”

不堪入耳的辱骂和疯狂的砸门声如同狂风暴雨,冲击着别墅的宁静。每一句污言秽语,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捅在陈庭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尤其是那句“骨头里都刻着我的烙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引爆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秘密!

“不……不要……不要让他进来……不要……”陈庭死死抓住颜轻月的衣襟,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声音破碎不堪,“让他走……轻月……求求你……让他走……”

颜轻月感受到身后陈庭剧烈的颤抖和崩溃边缘的恐惧,心中的暴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她猛地转身,不是去开门,而是紧紧地将濒临崩溃的陈庭拥入怀中!双臂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将她颤抖的身体死死护住!

“别听!捂住耳朵!”颜轻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能劈开所有黑暗的力量,“他进不来!他伤不到你!”

她一边用身体隔绝着门外疯狂的咆哮和砸门声,一边迅速拿出手机,拨通了安保中心的快速直拨键,声音冷冽如冰:“我是颜轻月。立刻派人到我家门口!有人非法入侵、暴力砸门、进行人身威胁!立刻控制住!报警!”

命令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门外的周慕云似乎听到了她报警的声音,砸门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爆发出更加疯狂的怒吼和咒骂!但很快,远处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周慕云砸门的动作终于停止了。他站在门外,隔着可视门铃的屏幕,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着门内的方向,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屏幕,仿佛能穿透这层电子屏障,直指颜轻月的灵魂深处!

“颜轻月!”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扭曲的兴奋而变得异常尖利刺耳,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你把她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做梦!”

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狰狞、带着报复快感的笑容,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地扎了过来:

“你知道她手腕上那个刺青是怎么来的吗?!”

“YM?颜轻月?哈!”

“那是她在我的诊所里!像个疯子一样!用摔碎的玻璃杯碎片!一下!一下!硬生生刻上去的——!!!”

“她一边刻!一边喊你的名字!一边流血!一边笑!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轰——!!!

周慕云那充满恶毒快意和血腥描述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狠狠劈在颜轻月的脑海!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陈庭最后的心理防线!

“啊——!!!”陈庭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她猛地挣脱了颜轻月的怀抱,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和无法言说的羞耻感而痛苦地蜷缩下去!她像一只被彻底剥光了皮毛、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幼兽,发出了绝望而崩溃的悲鸣!

“不——!不是的——!闭嘴——!你闭嘴——!!!”她疯狂地摇着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站立,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

手腕上那道隐秘的烙印,此刻仿佛被周慕云的话语点燃,变得滚烫而灼人!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最不堪、最痛苦的记忆碎片——诊所冰冷的瓷砖地面,锋利的玻璃碎片边缘,皮肤被划开的尖锐剧痛,看着鲜血涌出、字母成型的扭曲慰藉,以及周慕云站在一旁,如同观察实验品般冰冷而充满掌控欲的眼神——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和防线!

“轻月……不要看……不要知道……求你……”她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手腕,泣不成声,巨大的羞耻和痛苦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门外,警笛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安保人员呵斥和周慕云挣扎怒骂的声音。

而门内,颜轻月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站在原地。周慕云那血淋淋的描述,如同最残酷的慢镜头,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她用玻璃碎片……一下一下……刻上去的……

巨大的心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暴怒!那心痛如此尖锐,如此沉重,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看着蜷缩在地上、崩溃痛哭、被巨大羞耻感淹没的陈庭,看着她死死捂住的手腕……

颜轻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她伸出手,不是去拉开陈庭死死捂住手腕的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却无比有力地,握住了陈庭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颤抖的左手。

然后,在陈庭绝望而抗拒的目光中,在门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声里,颜轻月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抚力量,缓缓地、坚定地拉开了陈庭死死捂住右手腕的左手!

杏色的针织长袖被一点点推高。

露出了陈庭纤细、苍白、布满了新旧疤痕的手腕。

以及,手腕内侧,那道清晰无比、由无数细密疤痕组成的、凸起的黑色字母烙印——

**YM**。

那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的缩写。

那是用最极致的痛苦、最绝望的爱意、最疯狂的执着,在灵魂的废墟之上,以血肉为墨,以玻璃为笔,刻下的,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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