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雪,总是带着一种凛冽的决绝。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簌簌落下,将整座城市裹进一片苍茫的白。梧桐巷深处的老别墅里,暖黄的灯光透过结了薄冰的玻璃窗,在雪地上投下一方模糊的光晕,像块被冻住的蜜糖,看着温暖,触之却冰凉。
周震南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指尖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才发现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尼古丁和咖啡混合的苦涩气味,和他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
墙上的欧式挂钟时针沉稳地指向十一点,每一次滴答声,都像锤子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苏云烟已经三天没来了。
三天前,他们还窝在这个沙发里,头抵着头看老电影。苏云烟的手指划过他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周震南,等开春了,我们去城郊的桃花林好不好?去年你说那里的桃花开得像云霞,我还没见过呢。”
他当时捏着她的脸颊,笑她傻:“盛京的春天哪有桃花林?要去,我带你回江南老家看,那里的桃花能把整条河都映成粉色。”
她依偎在他怀里,声音软得像棉花糖:“好啊,那我们拉钩,谁都不许反悔。”
可现在,那枚被她攥得温热的银质尾戒还躺在他的掌心,人却像这窗外的雪一样,断了联系,没了踪迹。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周震南几乎是瞬间弹起身,烟灰落在深色的羊绒衫上,他却浑然不觉。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身寒气的苏云烟站在门口,身上那件他前几天刚送她的驼色大衣落满了雪,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云烟。”他声音有些发紧,快步迎上去想帮她拍掉身上的雪,手伸到一半,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周震南的手僵在半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
苏云烟换鞋的动作很慢,长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周震南,”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们谈谈吧。”
客厅里的暖气很足,周震南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女孩,这个从穿开裆裤起就跟在他身后叫“阿南哥哥”的姑娘,这个会在他打架受伤时偷偷给他涂药、会在他被爷爷罚站时悄悄塞给他糖的姑娘,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陌生得让他心慌。
“谈什么?”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这三天你去哪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回我信息?”
苏云烟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一字一句道:“周震南,我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周震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皱紧眉头,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可看到的只有一片决绝,“苏云烟,别闹了,这种玩笑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她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手指上,那里的指甲被她咬得泛白,“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为什么?”周震南的声音陡然拔高,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理智,“就因为三天前苏家突然把你接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他记得那天下午,他正在画室给她画肖像,画到她嘴角那颗小小的梨涡时,苏家的司机突然找上门,态度强硬地要接苏云烟回去。苏云烟当时拉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慌乱和不舍,她小声说:“阿南,等我回来,我会跟你解释的。”
可这一等,就是三天。等来的不是解释,而是“分手”两个字。
苏云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周震南,你别问了。我们不合适,早就该结束了。”
“不合适?”周震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们一起长大,认识了二十年,你现在跟我说不合适?苏云烟,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苏云烟被他逼视着,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是!”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压抑许久的委屈和绝望,“是真心话!周震南,我不爱你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不信。”周震南的声音低哑,带着固执的偏执,“你明明说过……说过要等我毕业就嫁给我,说过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的。你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那些年少时的誓言,在雪夜里被反复提及,此刻却像锋利的碎片,扎得两人鲜血淋漓。
苏云烟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她用手背抹掉眼泪,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些话,都是小孩子不懂事说的胡话。”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疏离,“周震南,现实一点吧。我是苏家的大小姐,你……你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周家旁支,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是周家旁支?”周震南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痛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苏云烟,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这些了?当初你跟我在巷口吃五块钱一碗的馄饨时,怎么不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初你跟着我爬树掏鸟窝、弄得一身泥回家被你爸骂时,怎么不说我们不合适?”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苏云烟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总活在童话里!”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周震南死死盯着她,不肯放过她眼底任何一丝情绪,“你突然变成这样,一定有原因的,对不对?是不是苏家对你做了什么?”
他想起前几天在商业杂志上看到的新闻,苏家的新能源项目似乎遇到了资金链断裂的危机,难道……
苏云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有……是我自己想通了。”
就在这时,周震南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他在报社当记者的朋友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苏家和姚家联合发布的订婚公告,上面印着苏云烟和姚氏集团继承人姚景明的名字,订婚日期就定在下个月。
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周震南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
他看向苏云烟,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质问:“是因为姚家,对不对?苏家需要姚家的资金周转,所以他们让你嫁给姚景明,用你的婚姻换苏家的利益,是不是?”
苏云烟的肩膀猛地垮了下来,她再也装不下去,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绝望:“是……又怎么样?周震南,我没有办法……我爸他病得很重,公司里那些元老虎视眈眈,我如果不答应,苏家就完了……”
“所以,你就选择牺牲我们?”周震南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在你心里,我和我们的感情,就只是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吗?”
“不是的!”苏云烟哭着摇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阿南,你相信我,我不想的……可是我没有选择啊!我是苏家的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苏家垮掉……我爸养我这么大,我不能不管他……”
“所以你就可以不管我?”周震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我们二十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不是的……不是的……”苏云烟只是哭,反复说着这三个字,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辩解的话。她知道,任何解释在“牺牲感情”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何尝不痛苦?当父亲把那份订婚协议放在她面前,告诉她这是拯救苏家唯一的办法时,她几乎要崩溃。她哭着求过,闹过,甚至以死相逼,可父亲只是红着眼眶对她说:“云烟,算爸求你了,救救苏家,救救你弟弟……”
她看着病床上日渐憔悴的父亲,看着公司里日益混乱的局面,看着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只能选择妥协。她知道,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她和周震南之间,就彻底完了。
周震南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像是被揉碎了,又被狠狠踩在脚下。他曾经以为,只要他们足够相爱,就能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可到头来才发现,在庞大的家族利益面前,他们的感情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不信。”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苏云烟,我不信你会真的放下我们的一切。你跟我走,我们离开盛京,去江南,去任何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我养你,我们重新开始,就我们两个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卑微的恳求,这是骄傲的周震南从未有过的姿态。
苏云烟用力闭上眼睛,将眼泪逼回去,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周震南,别傻了。”她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们走不了的。苏家的人现在就在外面等着,我必须跟他们回去。”
话音刚落,门铃就响了。
周震南猛地转头看向门口,眼底燃起一丝希望:“你骗我,你根本不想走,对不对?”
苏云烟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苏叔,你们进来吧。”
门被推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苏家的管家苏建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周震南,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警告。
“大小姐,该回家了。”苏建峰的声音冷冰冰的。
苏云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周震南,忘了我吧。就当……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说完,她跟着苏建峰往外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离。周震南看着她的背影,那个他看了二十年的背影,此刻却像是要走出他的整个生命。
“苏云烟!”他猛地冲过去,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两个西装男死死拦住。
“周先生,请你自重。”苏建峰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大小姐现在是姚家的准儿媳,不是你能随便碰的。识相点,就自己离开,别逼我们动手。”
“让开!”周震南红着眼,挣扎着想要推开拦着他的人,“苏云烟,你回来!把话说清楚!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苏云烟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速度,消失在门外。
“放开我!”周震南像一头失控的困兽,拼命挣扎着,可那两个西装男力气极大,死死地钳制着他的胳膊。
苏建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周震南,别以为你跟大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就能攀附我们苏家。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无权无势的旁支子弟,也配得上我们家大小姐?”
“我配不配,轮不到你来说!”周震南怒视着他。
“呵。”苏建峰冷笑一声,“以前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现在,既然话说开了,就请你认清现实。盛京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拿着这个,滚出盛京,永远别再回来。”
一张支票被扔在周震南脸上,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上面的数字足够普通人安稳过一辈子,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周震南的脸上。
“把他拖出去。”苏建峰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身就走。
两个西装男架着周震南,像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拉。他挣扎着,嘶吼着,可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紧闭的大门。
雪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
周震南被扔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眼罩被蒙上,手脚被捆住。车子一路颠簸,不知开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眼罩被扯掉,刺眼的雪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他发现自己被扔在一条荒凉的公路旁,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远处隐约能看到“盛京界”的路牌。
刚才架着他的那个西装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周先生,这里是盛京的交界处,往前走一步,就出了盛京的地界。记住苏管家的话,滚远点,别再回来了。”
说完,轿车引擎发动,卷起一阵风雪,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雾中。
周震南瘫坐在雪地里,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手里那枚苏云烟给他的尾戒被他攥得紧紧的,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生疼。
他抬起头,望着盛京的方向,那里曾有他最温暖的回忆,有他爱了二十年的女孩。可现在,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眼底最后一丝温情被彻骨的寒意取代。他对着盛京的方向,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像是誓言,又像是诅咒:
“苏云烟,苏家……你们给我等着。”
风雪里,他的身影单薄却挺拔,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离开盛京的路。身后的那座城市,连同那些爱恨嗔痴,都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只是没人知道,他转身的瞬间,有滚烫的泪,落在了冰冷的雪地里,瞬间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