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雪,落在身上是寒彻骨髓的冷。可当周震南一步踏出“盛京界”的路牌时,心里的冷,比身上的雪更甚。
他没有回头。
来时的路被风雪覆盖,像是要抹去他在这座城市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周震南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羊绒衫——那是他离开梧桐巷时身上唯一能御寒的衣物,苏云烟送他的生日礼物,此刻却像带着刺,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疼。
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凭着一股执拗的念头往南。盛京在北,苏家在北,那些让他窒息的背叛和羞辱都在北,那他就往南,走到一个再也看不见这片雪的地方去。
徒步离开一座城市,远比想象中艰难。
最初的两天,他靠着身上仅剩的一点零钱买了些干粮和水,沿着公路旁的便道往前走。脚底很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他就停下来,用雪水冲洗伤口,撕下衣角简单包扎,然后继续走。
夜里,他就在路边的废弃屋檐下蜷缩着,寒风像野兽一样在耳边咆哮,他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靠回忆支撑着——不是回忆那些甜蜜的过往,而是回忆苏云烟决绝的眼神,回忆苏建峰轻蔑的嘴脸,回忆那些人把他像垃圾一样扔出来时的场景。
恨意像藤蔓,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却也支撑着他不倒下。
钱很快就花光了,干粮也见了底。他开始学着在路边的草丛里找野菜,在溪流里摸小鱼,渴了就喝路边的积雪融水。曾经在盛京锦衣玉食的周家小少爷,如今却活得像个流浪汉,可他不在乎。
身体上的苦,远不及心里的痛。
他走了整整半个月。
从漫天飞雪走到冰雪消融,从寒风刺骨走到微风渐暖。身上的羊绒衫早已被磨得破旧不堪,沾满了泥土和血渍,脚底的水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终变成了厚厚的茧子。他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眼窝深邃,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团火,烧着不甘和仇恨。
这天傍晚,他终于看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夕阳的余晖洒在古朴的城墙上,“南洋城”三个烫金大字在暮色中依稀可见。
这是他离开盛京后见到的第一座大城市。
周震南的心脏忍不住狂跳起来,他像是看到了希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可长时间的饥饿和劳累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距离城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直直地向前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有人朝他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清了。
***再次醒来时,周震南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带着霉味的薄被。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周震南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老者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走了进来。老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很清亮,带着几分审视。
“是……是您救了我?”周震南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动,你身子虚得很。”老者把碗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我傍晚从城外回来,见你倒在路边,就把你拖回来了。看你这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周震南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也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来历。
老者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备,也不在意,指了指桌上的碗:“这是我熬的米汤,你先喝点垫垫肚子。看你这样子,怕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碗里的米汤冒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米香。周震南确实饿坏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撑着坐起身,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温热的米汤滑入胃里,带来一阵久违的暖意,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谢谢老人家。”他放下碗,轻声道。
“举手之劳罢了。”老者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叫陈老头,在这南洋城门口开了个修鞋铺,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在我这养着吧。”
周震南看着眼前的老者,他的修鞋铺就在这个小房间的隔壁,透过敞开的门能看到里面摆着各种修鞋的工具。他能感觉到老者没有恶意,可他现在一无所有,又能拿什么回报呢?
“我……”
“别想着报答什么。”陈老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南洋城这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多,谁还没个难处?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等身子好点了,就帮我打打下手,扫扫铺子,递递工具,也算抵了这碗米汤钱。”
周震南看着陈老头真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经历了苏家的背叛和羞辱后,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您,陈爷爷。”
接下来的几天,周震南就在陈老头的修鞋铺里养伤。陈老头话不多,但人很细心,每天都会给他熬药、煮粥,还帮他处理了脚上的伤口。周震南也信守承诺,身体稍微好转后,就帮着陈老头打扫铺子、整理工具,偶尔也会帮着接待一些来修鞋的客人。
南洋城和盛京很不一样。
盛京是北方的重镇,繁华而肃穆,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规矩和体面。而南洋城地处南方,气候湿热,节奏也慢了许多。城里的建筑带着浓郁的南方特色,白墙黛瓦,小桥流水,街上的行人穿着轻便的衣衫,说话带着软糯的口音,连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潮湿的暖意。
周震南每天坐在修鞋铺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五味杂陈。他曾经以为,离开盛京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可现在看来,世界这么大,除了盛京,还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但这并没有让他忘记仇恨。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苏云烟决绝的眼神、苏建峰轻蔑的嘴脸、还有那些人把他扔在雪地里的场景,就会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心口的恨意像野草一样疯长,提醒着他不能就这么沉沦下去。
他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小的修鞋铺里。他要活下去,要变强,要回到盛京,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让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在想什么呢?”陈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双需要修补的皮鞋。
周震南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陈老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心里装的事可不少。眉宇间那股戾气,藏不住的。”
周震南的心猛地一紧,抬头看向陈老头。
老者却笑了笑,拿起锥子开始缝补鞋子:“人这一辈子,谁还没遇到过坎儿?只是这坎儿要是过不去,就容易钻进死胡同,把自己给困住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南洋城这地方,鱼龙混杂,有富可敌国的商人,也有街头乞讨的乞丐;有风光无限的权贵,也有挣扎求生的小人物。但不管是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光靠一股子狠劲是没用的。”
周震南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你看我这修鞋的活,”陈老头举起手里的鞋子,“看着简单,其实讲究得很。针脚要匀,力度要准,该松的地方不能紧,该紧的地方不能松。做人也一样,得能屈能伸,该忍的时候得忍,该出手的时候才能出手。不然啊,刚冒个头就被人摁下去了,还谈什么以后?”
陈老头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周震南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他看着老者专注的神情,看着他手里那根穿引着线的针,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啊,他现在一无所有,就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就算再愤怒,再不甘,也咬不到敌人。他必须先活下去,学会蛰伏,学会忍耐,像陈老头修鞋一样,慢慢来,一点点积蓄力量。
“陈爷爷,”周震南突然开口,“您能教我修鞋吗?”
陈老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怎么,想跟我学这门手艺?”
“嗯。”周震南点头,眼神坚定,“我想留在南洋城,想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修鞋或许不能让他变强,但能让他沉下心来,学会忍耐和专注。他需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立足,需要时间恢复体力,需要机会积累力量。
陈老头看着他眼里的光芒,点了点头:“好啊,我这门手艺,本来还怕没人继承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学这个,苦得很,得有耐心,还得能受气。客人骂你两句,你也得笑着应着,能做到吗?”
“能。”周震南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受气?他连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在雪地里的羞辱都受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从那天起,周震南正式成了陈老头的学徒。他每天跟着老者学习修鞋的手艺,从最基础的穿针引线开始,到如何辨认不同的皮质,如何调配鞋油,如何修补开裂的鞋底。
这活儿确实辛苦。手指经常被锥子扎破,手心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有时候遇到难缠的客人,还会被指着鼻子骂手艺差。但周震南都忍了下来。
他把每一次被扎破的伤口,都当成对自己的提醒;把每一次客人的责骂,都当成对自己的磨练。他的心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静,眼神里的戾气渐渐被一种沉稳的坚韧取代。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冲动易怒,学会了观察,学会了倾听。他听修鞋铺里来来往往的客人聊天,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南洋城的风土人情,了解这里的势力划分,了解商场上的规则和门道。
他知道了南洋城最大的商业家族是林家,知道了城里有几个势力庞大的帮派,知道了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惹。
他还利用空闲时间,跟着陈老头学习认字算账。以前在盛京,他是周家的少爷,这些琐碎的事情根本不用他操心,可现在,他必须学会这些,为将来做准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震南的手艺越来越熟练,人也长高了不少,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年人的沉稳。他在南洋城扎下了根,成了修鞋铺里一个不起眼的学徒。
没人知道他来自盛京,没人知道他心里藏着怎样的仇恨。
只有在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站在窗前,望着北方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
南洋城的雨,总是缠绵悱恻,不像盛京的雪那样凛冽。可这温柔的雨,并没有浇灭周震南心里的火。
他在心里默默发誓:苏云烟,苏家,姚家……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周震南会回去的。到那时,我会让你们知道,把我赶出盛京,是你们这辈子做过最错的决定。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青瓦,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周震南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他的蛰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