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周明山的铺子藏在巷尾第三棵银杏树下,门板上“知木”二字被岁月磨得发亮。他总说,木头是有记性的,你对它好,它就把时光酿成故事。
那年深秋,一个穿长衫的先生抱着个锦盒找上门,打开时,周明山倒吸了口凉气——那是张宋代的“焦尾”古琴,桐木琴身泛着沉香色的包浆,唯独琴腹处有个指甲盖大的虫洞,像只窥探的眼睛。
“虫蛀到龙池里了,”长衫先生声音发颤,“找了三位师傅,都说救不活,说虫会顺着木纹往琴胆里钻。”周明山用放大镜仔细看,虫洞边缘的木纹确实有些发灰,像被晨雾浸过。
他把古琴放进樟木箱,垫上晒干的艾草,每日清晨打开箱盖,让朝阳从虫洞照进去。学徒小林看不过去:“师傅,直接用桐木补住不就完了?您这是等虫自己爬出来?”
周明山没抬头,正用鹿皮擦拭琴弦:“补是能补,可虫蛀的地方,木头里藏着潮气。硬堵上,潮气闷在里头,琴音就僵了。得让它自己透透气。”
转眼到了冬至,古琴依旧摆在樟木箱里。小林发现,师傅每天都对着虫洞说话,有时讲银杏叶落了几片,有时说巷口卖糖人的换了新花样。他偷偷掀开箱盖,竟看见虫洞边缘长出几丝淡绿色的菌丝,像初春的草芽。
“这是霉!”小林急得直跺脚,“您看,我说早该堵上的!”周明山却笑了,用竹镊子小心翼翼夹起一丝菌丝:“这是‘木灵菌’,专吃蛀虫留下的腐屑,是木头自己养的大夫。”
开春那天,周明山把古琴架在琴案上,取过牛角胶,调了些陈年桐木粉。他没直接堵洞,而是在虫洞周围凿了圈米粒宽的浅槽,将调好的木粉填进去,再用竹片轻轻压实。小林蹲在旁边看,发现师傅填的木粉里混着些碎金箔,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光。
“金箔能让木粉跟老桐木长到一块儿,”周明山解释,“就像给伤口缝针,线得跟皮肉脾气相投。”他又取来晒干的桂花,碾成粉撒在浅槽里:“这琴以前定是常放在桂树下,木头记着那香味呢。”
三个月后,长衫先生来取琴。周明山拨动琴弦,第一声“宫音”漫出来时,银杏叶突然簌簌往下掉——那声音清润得像山涧漫过青石,丝毫听不出虫蛀的痕迹。先生抚摸着琴腹,虫洞处已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只在阳光斜照时,能隐约看见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像枚小小的月亮。
“这修补的地方,怎么比别处更有灵气?”先生不解。周明山指着琴案上的虫蜕,那是片浅褐色的甲壳,边缘还沾着点桐木碎屑:“虫蛀过的地方,木头的毛孔是张开的,能吸进更多的风、更多的光。你看这虫蜕,它把不好的东西带走了,留下的,都是木头愿意记着的念想。”
后来小林成了周明山的传人,他总在铺子里摆着个玻璃罐,里面盛着那片虫蜕。有客人问起,他就说:“再好的木头也难免生虫,要紧的是别慌着堵。有时候,那些看起来要毁掉你的洞,恰恰是让光进来的地方。”
如今那棵银杏树下的铺子还开着,琴音偶尔从窗缝溜出来,路过的人说,那声音里有虫蛀过的温柔,像岁月在轻轻咳嗽,却把最清亮的调子,都留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