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带着柏油路面融化的气息,将梧桐树叶边缘烘出焦黄色。林小满跪在图书馆后的泥土地上,膝盖硌着块凸起的树根,浅杏色裙摆第三次被穿堂风掀起时,她终于放弃了用手按压,任由棉麻布料像只受挫的蝴蝶贴在小腿上。许愿牌的红丝带卡在梧桐粗糙的树皮缝里,牌面是她用卡纸剪的梧桐叶形状,背面用荧光笔写着"物理期末考及格",每个字都被画了歪歪扭扭的波浪线,像溺水的公式在求救。
"需要帮忙吗?"
声音从右侧的树影里渗出来,像刚从冰柜拿出的玻璃瓶装汽水,瓶盖"啵"地一声弹开时带出的凉气。林小满惊得差点把手里的双面胶甩进草丛,回头时撞进一片被树叶筛碎的阳光里——穿白衬衫的男生斜倚在梧桐主干上,左手腕的黑色护腕松垮地滑到虎口,露出半截肤色冷白的小臂,右肘夹着的木吉他琴箱磨出了毛边,琴弦在暮色里泛着银蓝光泽。
她认得他。昨天升旗仪式上,教导主任用喇叭念转校生名字时,这人正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往操场外走,后颈碎发里沾着片新鲜的梧桐叶。此刻他嘴角还噙着笑,眼尾微微上挑,望着她卡在半空的许愿牌,像是在看一场笨拙的默剧。
"不用......"林小满的声音被突然拔高的蝉鸣劈成两半,她慌忙站起身,裙摆上沾的草屑簌簌掉落,"我、我马上就挂好了。"指尖刚触到红丝带,又一阵风卷过,许愿牌打着旋儿往上飞,掠过三层楼高的窗户,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天空里。
"你看,"男生往前走了两步,吉他背带在肩头晃出一道弧线,"牛顿的棺材板刚被你的愿望掀了个缝。"他蹲下身捡起林小满掉在地上的双面胶,指腹蹭过胶管上印着的"樱桃小丸子"图案,笑意更深了些,"物理及格这种愿望,适合写在作业本扉页,挂树上容易被鸟类误认为飞行障碍物。"
林小满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锁骨。她蹲下来假装找东西,余光却忍不住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转校生:白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没系,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手腕上的护腕不是普通运动款,边缘缝着细窄的金属条,像是某种护具。吉他琴箱角落用马克笔涂着个潦草的"野"字,琴弦上还缠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
"江野。"男生突然开口,视线从她乱晃的帆布鞋移到涨红的脸颊,"音乐社社长,虽然现在可能只剩光杆司令了。"他晃了晃怀里的吉他,琴弦发出几声不成调的颤音,"刚从招新现场逃出来,教导主任在拿'靡靡之音腐蚀青少年'当演讲稿,音量堪比防空警报。"
林小满"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她想起上周班会课,教导主任举着没收的MP3在讲台上痛心疾首,说里面全是"节奏混乱的噪音",后来才知道那是隔壁班陆鸣偷偷录的贝斯练习曲。
"我叫林小满。"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树梢,"那个愿望......其实是帮别人挂的。"说完就后悔了,这谎撒得比她的物理成绩还糟糕。
江野挑了挑眉,没戳穿她的窘迫,反而仰头望向上方层叠的梧桐叶。夕阳正从叶隙间坠落,给每片叶子的脉络都镀上金边,风穿过枝桠时,整棵树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翻动一本厚重的绿色相册。"知道为什么梧桐树叶的背面是银白色吗?"他忽然问,手指无意识地在吉他面板上敲出细碎的节奏,"因为风一吹,叶子翻面,就像树在给天空写信。"
林小满愣住了。她在这所高中读了两年,每天从梧桐道上走过,却从未想过叶子的背面藏着这样的比喻。她顺着江野的目光望去,那些在晚风中轻轻翻转的叶片,确实像无数枚被风寄出的银色邮戳,盖在渐暗的天幕上。
"你的愿望飞到三楼语文组了。"江野收回视线,从牛仔裤后兜摸出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橘色的糖果,"如果物理老师办公室在三楼,说不定能被哪个改作业的老师捡到,产生点玄学效应。"
糖纸剥开的声音清脆悦耳,林小满接过糖果时,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指腹。她把糖塞进嘴里,橘子的酸甜在舌尖炸开,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本卷边的物理笔记本:"那个......你刚才说牛顿......是不是很擅长物理?"
江野低头看着笔记本封面上用荧光笔写的"物理灭绝师太专用",突然笑出声,胸腔震动带动吉他发出嗡鸣。"勉强算有点共同语言。"他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里面贴着张便签,写着"攻克电磁感应堡垒——林小满冲锋队",旁边画着个举白旗的卡通小人。
"这里。"他用指节敲了敲一道错题,"洛伦兹力的方向判断,你用左手定则时把四指方向搞反了。其实可以想象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小满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忽然换了种说法,"想象成吉他扫弦的方向,拇指代表磁场,四指是电流,洛伦兹力就是琴弦震动的方向。"
他说着,拿起林小满掉在地上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磁场线和电流方向,铅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竟和他刚才敲吉他面板的节奏有些相似。林小满凑过去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梧桐叶气息,像某种干净又温暖的洗涤剂。
"这样好像......有点懂了?"她迟疑地说,指尖划过他画的示意图,铅笔线条流畅清晰,不像她平时涂得像蜘蛛网。
江野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还给她,顺便将她散到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快得像阵风,林小满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耳廓一阵发烫。他的指尖蹭过她耳垂时,手腕上的护腕轻轻硌了她一下,金属条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进来。
"其实物理没那么难。"他退后一步,重新抱起吉他,"就像弹吉他,看起来是手指在动,其实是心在找那个对的频率。"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渐渐被夜色浸染的梧桐树,"下次许愿,试试写'希望找到物理的频率',说不定风能把它吹到正确的共振点上。"
说完,他冲她挥了挥手,转身走进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白衬衫的背影在梧桐树干间时隐时现,吉他琴箱碰撞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和他走路时轻快的步伐不太协调。林小满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白色消失在图书馆的拐角,才低头看向手里的物理笔记本——刚才江野别碎发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温度。
风又起了,这次没再吹走什么,只是将满树的梧桐叶翻出银色的背面,在渐暗的天光里闪烁。林小满摸了摸耳朵,忽然想起江野护腕上的金属条——那形状很像吉他的品丝,只是尺寸小了很多。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三楼语文组的窗台上,她的许愿牌正被风吹得轻轻叩击玻璃,牌面上"物理及格"四个字,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荧光,像某个未被听见的秘密,等待着风的下一次投递。
而在操场另一端的音乐社活动室,江野将吉他放进布满划痕的琴盒,手腕上的护腕被他取下扔在桌上,露出内侧刻着的细小字母"J.Y."。他从琴盒夹层抽出张皱巴巴的医院缴费单,上面"肺部肿瘤"的诊断字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他拿起桌上的拨片,在空气里虚按出《小幸运》的和弦,嘴角却勾起一抹与旋律不符的、略带苦涩的笑。
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第一颗星星从梧桐枝桠间探出头,像谁不小心掉落的银色音符。林小满抱着物理笔记本往宿舍走,口袋里的水果糖纸在晚风里发出细微的响声。她抬头望着漫天渐次亮起的星子,忽然觉得今天的风有些不一样——它不仅吹走了许愿牌,还带来了某个转校生的声音,像一枚带着温度的邮戳,盖在了这个七月黄昏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