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摧心肝。
大约是弘曕成亲第二日,带着新妇前来拜见皇上时,皇上突发晕厥,昏过去了。
倒在地上的时候,弘曕着急呼唤他的声音,苏培盛惊慌的唤着太医的声音,就那样在皇上变得越来越不真切,渐渐飘走,淡去。
倒不是说多不满意他的新妇,而是穿着红喜服的新妇和他日夜难寐,心心念念的世兰,太像了。
就那样怔愣地问了句,嫁与弘曕你可欢喜?新妇低下头羞涩地回了句,欢喜的。
想当初世兰入府的时候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四郎,世兰心悦你,哪怕不是正妻,嫁与你我也是极欢喜的。
这一病,就再也没能好起来,断断续续的咳嗽高热把皇上的内里外里都要掏空了。
太医说,皇上这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不是身上有疾,而是心上有疾。
次年,皇宫中建成一座高高的铁塔,高到这宫里的所有角落都能看得到,每日苏培盛都会扶着皇上,顶着风到那高高的塔尖顶层坐上一两个时辰上。
如此这般,每日都能看看翊坤宫里热热闹闹的烟火气,这病才算褪去了些,可身子垮了就是垮了,如何能说好起来就好起来。
入秋后的皇宫内院总是显得有些萧瑟寂寥,华妃娘娘蹲在小池塘旁边看的有些出神,再有几日,她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灵犀和静和也要议亲了
这日,甄嬛和眉庄也来了,如今他们一个是皇贵妃,一个是贵妃,却也如从前般,带着熬好的吃食,来跟华妃唠唠嗑。
嫁女的若不是亲生父母,绝不能体会到有多么的殚精竭虑,多么的忧思重重。
华妃一头保养得宜的乌发,为了孩子们的婚事,竟也熬出了几丝白发。
华妃神情恹恹走向亭台中的水榭,与她们一同落座,看着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却是一点食欲也无,只是戳着戳着盘子中的两颗花生豆,语含哽咽的感叹道:
"这才过了多久,她们竟然就长大了,灵犀那孩子两岁的时候不好好吃饭,为了能让她多吃些,每日喂的时候都得听本宫给她念话本子才能多进些。"
"长大了以后爱吃些个新鲜水果,本宫就把这前院后院都打通了,种好些个果树,搭了大棚种些个葡萄草莓,灵犀每次都能吃好些那"
"嬛嬛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日,灵犀这孩子夜里突然发了高热,吃不进去药,本宫就拿个小勺子一点一点从嘴角喂给她吃,熬了好几个日夜不休,这孩子才将将好过来。"
"现在想来,本宫将她养的如此娇气,以后可怎么得了,这未来的郎君可得比本宫待她更好才行。"
甄嬛念叨着是啊是啊,应承着。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华妃似是沉溺于回忆当中,没有发觉,仍絮絮叨叨的说着:
"静和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差点难产,后来胃口一直不好,夜里总是惊醒,我就每日不厌其烦的去小厨房盯着他们熬稀粥,夜里抱着她入睡,精心的养到六岁,那孩子的体质才稍稍好些,她第一次吃烤肉没吐的那天,本宫竟感动到落了泪。"
"说句不中听的,静和出生的那年本宫每天夜里都很害怕,这宫里夭折的孩子太多了,我怕她养不活,养不大,战战兢兢的每日抱着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探一探孩子的鼻息。"
"可算是长大了,可算是长大了…可怎么本宫是不是老了,总是盼望着她们还是小时候那般找我讨吃的,每日华娘娘华娘娘的唤着本宫,围着本宫打转。''
眉庄哪里听的了这些话,鼻头一酸涩,泪水便止不住的流下来了,只是紧紧的握着华妃的手,不住的点着头。
这些年来,华妃虽不是生娘,却比他们这些亲额娘对两个孩子更上心,什么都紧着孩子来。
这翊坤宫的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能让孩子随意拿去把玩,浑不在意。
为了能让他们健康长大,孩子们的吃喝拉撒一向是华妃亲自看顾,从婴儿时期的咿呀学语,到后来蹒跚学步,乃至她们及笄之年也从未松懈过。
为了这几个孩子,从未生养过的华妃,如今也学了一肚子的医术,算说是半个太医也不为过。
太多太多了,这些年来若不是华妃挡着这些个宫里的明枪暗箭,三个孩儿如何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
想了想这些年相互扶持走过的风风雨雨,哪儿是一句不容易就能说得尽的。
忽而,听到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往翊坤宫来的声音,三人连忙拭去泪痕,整理仪容,生怕孩子看出端倪来。
可静和和灵犀随了她们额娘的脑子,一个赛一个的冰雪聪慧,看着三人眼眶泛着红便知又是为了她们的婚事愁断了肠
灵犀率先一把搂住华妃的胳膊,撒娇的摇了摇娘娘的胳膊,讨好的说道:
"华娘娘可不要再伤心了,儿臣与静和妹妹受了阿玛恩泽,皆不用嫁往蒙古和亲,这京中好儿郎这般多,华娘娘挑哪个我们就嫁哪个这还不成吗?"
灵犀鬼机灵的朝着静和使了个眼色,只见静和大义凛然的往前双膝一跪,目光灼灼,语气坚定的说道:
"静和仔细想过,儿臣与灵犀姐姐不必非得嫁人,华娘娘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华娘娘和额娘,就在宫中给您养老送终我们也是愿意的,左右这宫中也不会饿着我们,谁知以后嫁与的是不是良人,还不如就此留下…"
话音未落,就被华妃的一声呵斥给打断了:
"胡闹!休要再说这种浑话,哪儿有姑娘大了不嫁人。"
随后拿着手边的团扇重重的的敲了一下灵犀的脑袋,怒斥教训了几句:
"越大越不懂规矩了!这话也能怂恿静和说,本宫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痒了,都是快要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的。"
灵犀一看华娘娘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被识破了,求助的看向额娘和惠娘娘,哪儿知他们二人更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下子彻底孤立无援了,逃也逃不掉。
只好老老实实的跪下认错,嘴上还不认输,委屈巴巴的说道:
"可这么些年,儿臣与静和妹妹从未离开过娘娘身边,以后这宫里没人照顾您,可怎么办?"
华妃不动声色的瞧了灵犀一眼,略显滞涩的摸了摸手中的茶盏,倔犟的应道:
"本宫都多大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快快嫁人才是要紧事,莫要模糊重点。"
这一闹,华妃也没心思悲春伤秋了,马不停蹄的定了两家,家境殷实,清清白白的侯爵人家,下了定,过了六礼后,就要开始准备大婚那日的嫁妆单子了。
这一日,皇上在塔尖望向翊坤宫时,看见了一幕这辈子都死而无憾的画面。
世兰整理着自己的陪嫁箱子时,发现了一把尚好的梨花羊刀弓,那是哥哥幼时带她出门打猎时赠与她的,说是长大以后就能用了。
兴致大发的华妃换上一身金线龙凤绣纹的火红骑装,将三千发丝高高挽起,天人之姿令人不敢直视。
一手持弓,大跨步走向水榭中央,掂了掂手中的弓,重量刚刚好,愉悦的展开眉眼。
摆好马步,搭弓上箭,将弓弦拉至最大。
在即将松弦的那一刻,一阵秋风吹来,将水榭的所有纱幔一一掀起。
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射出华妃勾人心魄的容颜,火红的骑装更是衬的眼前美人多了几分气宇轩昂。
唰的一箭射出,直接将眼前的竹林劈成两半,这一箭,也射到了皇上的心尖上。
见自己的箭术丝毫没有退步,华妃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般,心潮澎湃,胸腔激荡地将弓箭高高举过头顶,笑得那样开怀,那样春风明媚,那样的恣意张扬。
在塔尖目睹了全过程的皇上猛的拉扯着苏培盛的手,止不住的晃颤着。
发自肺腑地大笑了几声,随后似是放下了什么,语带骄溺地笃定道:
"不愧是年大将军的妹妹,不愧是…年世兰。"
还有一句,轻若蚊喃,苏培盛没有听到:
"不愧是朕深爱着的女人。"
华妃终于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由自主的歪头瞥了一眼塔尖,可她什么都没看到,那塔太高太高了,什么都瞧不见。
曾经这塔建成的时候,她也试探着问过甄嬛与眉庄,为何要在宫内建这么高的塔,可她们只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祈福要用的,让她不必在意。
大婚那日,举国欢庆,十里红妆,华妃把自己的家底儿几乎掏尽了,从宫内一抬又一抬陪嫁,排成长龙,竟是一眼都望不到头儿。
因着两位孩子的生父都没法子露脸,华妃娘娘今日竟穿着一身男子服制的大红官袍出来送嫁,待两对璧人行至她面前时,华妃铿锵有力的念着她练习了无数遍的送嫁诗:
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随后华妃似威胁又嘱咐对二位新郎官言道:
"你们二人娶得新妇可是我年世兰捧在手心里,含在心口上的姑娘,若是夫妻和睦,自然是好。可若是心生嫌恶,也万莫冷落欺辱,自将人给我送回即可,我年世兰养得起。可若是让我知道两位姑娘受了气,你们可要想好,一家子日后要葬在何处!"
一旁立于人群中的果郡王和温太医,闻此言皆是浑身一颤,满心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只能默默的朝着华妃行了一个大礼。
敬的是华妃多年来对自己儿女的用心,敬的是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将门之女。
红喜帕下的美娇娘早已哭的泣不成声,异口同声的朝着华妃娘娘双膝跪落,头贴地面,行大礼,异口同声的告别道:
"今日儿臣出嫁为人妇,再不能在额娘膝下承欢尽孝,愿额娘从今以后,珍重身体,福寿安康,永乐无极!"
这一声额娘唤得华妃心都要碎了,可今日不能落泪,绝不能。
看着两位女儿上了花轿渐行渐远的身影,华妃的视线也随之渐渐模糊,直到眼前的那抹红再也看不见,强撑不住的华妃只能背过身子不停的啜泣。
甄嬛眉庄也早已泪流满面,纷纷凑上前去,三个身份尊贵的女人就这样笼抱成一团,在宫门口哭的不成个样子。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多到华妃娘娘白发苍苍,身形佝偻时再去回忆时,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先是皇后癫狂的在养心殿大闹了一通,泼妇般将皇上骂得灰头土脸,将殿内的物件砸个细碎,随后大喊着痛快,痛快,当真是痛快,暴毙而亡。
再然后果郡王请旨前往边塞守疆,叶答应不知怎的,在她知晓自己怀有身孕的第二日,就割腕自尽了。
许是最近发生的诸多大事压垮了皇上心中最后一根稻草,除夕前夜没能撑住,也去了。
第二日,苏培盛送来了一把弓,说是皇上临终前亲手做的,华妃细细的抚摸着弓把,眸色忽地一凝,指腹传来凹凸不平的感觉,将这弓把缓缓抬起,逆着光才将将看清刻的字:
"赠,世兰吾妻,愿余生平安喜乐,四郎长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