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暮影,吹灯拔蜡。
景仁宫入夜后总是比白日冷了几分。
阵阵寒风拍打在轩窗上。
如同萧鸣鼓响。
烛火摇曳,风破门贯穿而入。
宜修不紧不慢的卷起画轴,妥帖收好。
拿帕子拭去手腕上的点点颜料。
默默候着来人的宣旨。
这宫里太静了,静的古怪,静的惆怅。
分不清今夕何夕,曾几何时。
有人来热闹热闹也好。
或许是因着早有预想。
宜修看着那一张张供词,并未言语。
只是手腕轻转,抽出其中一张。
张口辩解,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供词上写的明明白白。
这个年方十六的小宫女。
是受到她的威逼利诱。
所以才把给叶答应调理身子的汤药。
暗中换成致终身不孕的毒药。
证人,证词,一应俱全。
这是早已下好的圈套。
她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又怎么会认?
苏培盛静立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事有蹊跷,却寻不着苗头。
可皇上怒中失智,执意如此。
他握着手中的明黄圣旨,进退两难。
即便不去宣读那个圣旨。
宜修也心中有数。
他与她之间还有何话可说?
无非就是鸩酒白绫。
任选其一。
一死了之,留个全尸。
算是最后的体面。
她苦笑着缓缓落座。
目光涣散。
余光瞟了一眼门口。
端进来的只有鸩酒一杯。
想想也是,白绫价贵,死状难堪。
皇上怎会让人抓住把柄,落人口实。
苏培盛还是没能宣之于口。
放下圣旨后带人转身离去。
常年常年空荡荡,静悄悄的宫殿。
变得比往日还要凄冷。
宜修静坐了一夜,久久出神。
想着想着就回到了以前。
人总是孤着的时候。
能理顺很多絮成死结的往事。
偏偏她的记性颇佳。
帧帧幕幕,如岁月流梭,时空反转。
嫡庶尊卑有别。
这是打她一出生就明白的道理。
宜修是庶出,深知其中的磋磨苦楚。
原也不曾贪心什么。
携一人白首,举案齐眉。
便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
老天爷怜惜她,许给了她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出嫁那日。
她恍在梦中,喜极而泣。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火红一片的洞房内。
四目相对。
深情款款。
他执起她手,套上玉环,明眸璨光,许下重诺“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若能诞下皇子,你就是福晋。”
那一刻,她感念上天恩德。
夫妻心意相通,是多少女子的愿景。
而她就这样轻易得到了,不费吹灰之力。
可叹,好梦易碎。
终是海市蜃楼,经不起半点推敲。
细细想来,不过是家族筹谋,不过是薄情寡幸
她了解那个男人,更甚于自身千百倍。
往往不经意的动作,眼神。
她都能心领神会,更何况那骇人的劣根性。
一个对皇位如此雄心勃勃,殚精竭虑的男人于风月之事上虽不热衷,却也难逃。
一见钟情,本就是意料之中,并不稀奇。
姐姐纯元与她之间,云泥之别。
如同皎皎白月,如同河影星光。
如何能比?又如何比得上?
打他们初见,宜修便知。
这一辈子她都甩不掉纯元了。
生也是她,死也是她。
终是如此纠缠,再无分离的可能。
次日一早,宜修换上了皇后仪制的礼服。
庄重肃穆的掠过宫道。
行至养心殿,闯入殿门,癫狂打砸。
毫无规矩体统。
却是那样笑容恣意,仿佛吐出多年浊气。
神清气爽的样子不知晃了谁的眼。
他一句,皇后怎敢抗旨不遵?!
她一句,皇后自然不敢,宜修敢!
他一句,你莫不是疯了?!
她一句,死者为大,我便想快活快活。
霎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半晌后,两声脆响砸破了寂静。
玉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面上。
宜修不慌不忙地落座于交椅上。
咂了口茶,喜笑颜开。
这辈子我听你念叨得够多了。
所以,剩余的时间你就别再张口了。
只这两句,便牢牢桎梏了皇上的唇舌。
再无言语。
他默默得听她说了很多从未知晓的事情。
她说她小时候和母亲受了很多苦。
她说她小时候和纯元的亲密无间。
她说她这辈子活的很憋屈。
她说她很想念弘晖。
她说她恨错了人。
错的人不是纯元。
错的人也不是她。
错的是皇上。
错的是这个该死的朝代。
错的是吃人的三从四德。
错的是狗屁的七出之罪。
错的是荼毒的祖宗规矩。
他震撼,他聆听,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宜修。
没有自称本宫,臣妾的宜修。
没有唠叨祖宗规矩的宜修。
没有套上伪善皮子的宜修。
她今日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似是这许多年来,都错看了她。
皇上滞涩了会儿,道了声对不住。
宜修却释怀地叹了声,晚了。
她说,来之前她吃了姐姐给的神仙药。
她说,姐姐活的难受。
她说,当年姐姐是将计就计,故意寻死。
她说,姐姐抱着她哭过,也说了句。
对不住。
宜修许久没听到皇上如此心平气和的话语。
便没有打断,反正该说的早已说完。
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围着一个主旨,四个字,身不由己。
她听腻了,也听烦了。
道了一句,你总是有这许多借口为自己开脱
道了一句,世兰与我,都是涅槃之人。
道了一句,你配不上她,也配不上我。
道了一句,我姐姐心爱之人从不是你。
道了一句,死后我要和儿子葬在一起。
一声渐低一声。
她静静的迎接死亡。
他静静的凝视着她,有些哽咽。
忽的起身掏出了一个长命锁。
快步走到她面前,塞进她怀里。
宜修愣愣地看了许久。
猛的抬起头却说不出那个名字。
泪珠大把大把掉着。
她听他说,是,是弘晖的。
她听他说,这是他偷偷藏起来的。
她听他说,弘晖也是我的儿子。
她听他说,宜修啊,朕对不住你。
她听他说,恨我吧,到阎王面前告我。
她听他说,下辈子带着儿子找个好父亲。
她听他说,不痛了,再也不痛了。
她说,恨你作甚?
我要嫁个好儿郎。
生儿育女。
我要与他双宿双飞。
归隐山林。
我要将他金屋藏娇。
永远只望着我一人。
今日是自我出生以来最舒心的一天。
痛快啊,当真是痛快!
三日后,浣碧被处死。
曹琴默被打入冷宫。
齐妃被褫夺封号,降为贵人。
温宜养在华妃膝下。
自此叶答应被害一事,案卷封宗,再无可查。
七日后,皇后下葬,举国哀悼,白幡绰绰。
那一日,皇上似心有所感。
梦里依稀看见了亲密相依的姐妹。
妹妹仰着头,天真无邪地对姐姐说:
“姐姐果真没有骗我。”
“吃了神仙药,就可以逃出樊笼。”
“孩子们~跑慢点~别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