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的咖啡厅空荡安静,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温言面前的柠檬水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她第三次看手表——7:25,比约定时间早了五分钟。耳蜗处理器捕捉到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服务员擦杯子的清脆碰撞,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江野母亲约她见面,只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关于江野的事,请单独来。」
玻璃门被推开,风铃清脆作响。温言抬头,看见江野母亲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她今天穿着剪裁利落的藏青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和江野描述中"温柔的家庭主妇"形象相去甚远。
"久等。"江母在她对面坐下,声音像她的香水一样冷冽优雅,"我点了红茶,你应该不喝咖啡吧?"
温言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江野很少提起母亲,她只知道对方是钢琴老师,对儿子期望很高。
"听说你的耳蜗恢复得不错。"江母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江野这几个月一直很关注人工耳蜗的相关研究。"
温言刚想道谢,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僵在原地:
"他甚至为此放弃了MIA夏令营,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文件夹被推到面前,里面是江野的录取通知书——涟清学院,电子工程系,附带全额奖学金。日期是三个月前,正是她决定做耳蜗手术的时候。
"我..."温言嗓子发干,"我不知道..."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江母轻啜一口红茶,"那孩子从九岁起就把你放在第一位。"
温言盯着通知书上江野的名字,眼前浮现出他每天帮她调试处理器的专注侧脸。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为她放弃了这么多。
"温言,"江母突然放柔声音,"阿姨不是反对你们来往。但江野的未来..."
"我明白。"温言打断她,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冷静,"您是想说,我可能会拖累他。"
江母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我只是希望你们...慎重考虑。大学是人生的关键阶段,尤其是江野这样的孩子。"
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推过来。照片上的江野大约十二三岁,站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领奖台上,笑容明亮自信。温言从未见过那样的他——在她面前的江野总是温柔内敛的,会为她一道数学题讲三遍,会在她听不清时耐心重复,会...
"他本该飞得更高。"江母轻声说。
温言把照片推回去,突然注意到江母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颤——江野从未提过父母分居的事。
"阿姨,"她深吸一口气,"您和江叔叔..."
"去年离婚了。"江母平静地说,"所以江野更不能走错路。他父亲那边...期望很高。"
服务员送来红茶,打断了对话。温言盯着杯中晃动的倒影,想起昨天江野在雨中告白的样子。那时的他多真实啊,不像照片里那个完美的获奖者,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会为她哭为她笑的男孩。
"我会和江野谈谈。"她最终说。
江母似乎松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MIT的材料,如果你能劝他..."
"不。"温言站起来,处理器因为突然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反馈音,"这是他的决定,应该由他来做。"
她转身离开时,听见江母最后的话:"你以为你在帮他,其实是在束缚他。"
咖啡厅外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温言漫无目的地走着,处理器将街道的嘈杂无限放大——汽车的鸣笛,行人的谈笑,商店促销的广播。这些曾经让她欣喜的声音,此刻却像针一样扎进大脑。
她拐进一条小巷,靠着墙慢慢蹲下,关掉了处理器。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太阳穴突突的跳动提醒着她刚才的对话。江母没说错,江野值得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被她这个连正常听力都没有的人拖累。
雨滴突然落在手背上。温言抬头,不知何时天空已经阴云密布。她重新打开处理器,雨声立刻涌入耳中,由小变大,很快变成倾盆大雨。巷子里没有避雨的地方,她索性继续往前走,任凭雨水打湿衣服和头发。
转过一个拐角,公园的凉亭出现在眼前。温言跑进去,拧了拧衣角的水。亭子里空无一人,长椅上刻着各种涂鸦和名字。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描摹那些痕迹,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组合——"江野♡温言",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显然刻了很久。
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温言想起江野那本写满告白的笔记本,想起他保存十年的锈哨子,想起他在雨中颤抖的告白。如果她真的为他好,是不是应该...
处理器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接着彻底安静下来。温言拍了拍耳后的装置,没有反应——可能是进水短路了。现在她完全回到了无声世界,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
雨水在亭子周围形成一道水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温言抱紧膝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即使是在失聪的最初几年,她也没有这么害怕过寂静。因为那时有江野,他用笨拙的手语和夸张的口型,一点一点帮她重建与世界的联系。
而现在,她正在考虑切断这种联系。
一道身影冲破雨幕跑进亭子。温言抬头,即使看不清脸,她也认得那个轮廓——江野。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跑了好远的路。
"你怎么..."他开口才想起她听不见,急忙掏出手机打字:「找你半天了!」
温言指指耳朵,摇摇头。江野立刻会意,蹲下来与她平视,夸张地做口型:「处—理—器—坏—了?」
她点点头。江野皱眉,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擦拭她耳后的装置。他的手指温暖干燥,与冰凉的雨水形成鲜明对比。即使听不见,温言也能感受到他的担忧。
江野掏出手机又打了一行字:「我妈找你了?」
温言身体一僵。他怎么知道?
「她刚给我打电话」江野继续打字,「说跟你谈过了。别听她的。」
雨水从江野的发梢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溅开水花。温言伸手想擦,却被他抓住手腕。江野的眼睛在雨中显得格外黑亮,里面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怒火。
他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我绝不会去MIT」
温言摇头,抢过手机:「那是你的梦想」
「你才是」江野回复得毫不犹豫。
这句话像箭一样射中她的心脏。温言别过脸,泪水在眼眶打转。江野强硬地把她的脸转回来,轻轻擦去她脸上的雨水——或者眼泪。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不、要、推、开、我
温言咬住下唇。江野继续写:
我、有、话、要、说
他掏出一样东西——一个信封。温言接过,里面是一份录取通知书:本省最好的理工大学,电子工程系,同样全额奖学金。日期是上周。
「我早就申请了」江野在手机上解释,「本地大学的听觉实验室是全国最好的,我想研究人工耳蜗技术」
温言抬头看他,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咸涩得像海水。江野的眼神坚定而温柔,他慢慢俯身,额头抵住她的,呼吸交融。
即使听不见,她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回家路上,雨势渐小。江野坚持把外套披在温言肩上,自己只穿一件湿透的T恤。处理器依然没反应,但温言已经不那么害怕了——江野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时不时捏一下,像是在说"我在这里"。
路过一家电器维修店时,江野突然拉着她进去。店主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看了看处理器,摇摇头说修不了,但给了些干燥处理的建议。
"至少试试。"江野坚持用口型对温言说。
老人把处理器放进一袋干燥剂中,示意他们半小时后再来。江野拉着温言到隔壁奶茶店坐下,点了两杯热可可。他在手机上打字:
「我妈的话别放心上。她只是...太担心我了」
温言犹豫了一下,回复:「她说的有道理。如果没有我,你可以飞得更高」
江野看了这句话,眉头紧锁。他放下手机,直接拉过温言的手,在她掌心写字,力道大得几乎疼痛:
我、不、要、没、有、你、的、未、来
热可可上来时,江野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复杂地走到店外接听。透过玻璃窗,温言看见他激动地说着什么,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有几次他似乎提高了声音,引得路人侧目。
五分钟后,江野回来,脸色苍白。他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后只写:「没事了」
但温言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取回处理器后,它依然没有反应。江野比划着说先回家,明天去医院检查。他们沉默地走在雨中,江野的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像是怕她突然消失。
分别时,江野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个旧笔记本——不是海浪纹的那本,而是一本看起来更旧的、边角已经磨损的日记本。他翻到某一页给温言看:
「6月22日,言言今天能听见鸟叫了。医生说她的听力恢复得比预期好,但还需要观察。我答应过要保护她,不管发生什么。」
日期是她失聪后三个月。温言抬头,江野的眼神让她想起九岁那个在雨中背她去医院的男孩——坚定,无畏,全心全意。
他在她掌心写下最后几个字:
明、天、见
回到家,温言把处理器放在干燥盒里,祈祷明天它能恢复正常。睡前检查手机时,发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温言,我是江野妈妈。有件事你应该知道,关于你耳蜗手术的并发症风险。明天下午三点,中心医院耳鼻喉科见。」
温言盯着这条信息,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复。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床单上画出一道银线。她翻身面对墙壁,那里贴着一张她和江野去年在海洋馆的合影。
照片里,江野正看着她,而不是镜头,眼神温柔得能让极地冰川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