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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碎玉

侯门婢女升职记

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卡着我的下颌。皮革粗糙的质感紧贴着皮肤,带着一股寒铁般的冷硬气息,几乎要碾碎骨头。被迫仰起的头颈绷成一条脆弱的弧线,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痛楚,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更浓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昨夜那非人的狂乱与潮红已褪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片玉石般的冷白,薄唇紧抿,勾勒出刀锋般的线条。那双眼睛,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我此刻的狼狈——散乱枯槁的头发,布满青紫淤痕和血污的颈肩,以及眼中那几乎熄灭、仅余灰烬般的绝望。

“太便宜你了。”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冰凌坠地,字字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懊悔,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漠然。

他松开手,力道撤得突然而干脆。

失去钳制的下颌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我猛地呛咳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每一次剧烈的抽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处,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凉的后背。

萧煜直起身,墨色的锦袍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粗暴的动作从未发生。他垂着眼睑,目光并未停留在我身上,而是缓缓扫过这间破败冰冷的柴房。视线掠过地上散落撕碎的灰色粗布衣片,掠过墙角那根被打飞的、此刻静静躺在地上的尖锐木刺,最后,落在了那团被他揉皱丢弃的玄青色锦袍上。

那华贵的衣料,此刻沾染着灰尘,皱巴巴地堆在肮脏的地面,如同一个巨大而讽刺的污点。

他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无法捕捉,旋即又被深潭般的幽暗吞噬。

没有再看我一眼,他转身,迈步向外走去。鹿皮靴踏过布满灰尘的地面,悄无声息,只留下一个冰冷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那片灰白的光线里。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他没杀我。

甚至没有一句交代。

那句“太便宜你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未知的、悬而未决的恐惧。

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冰冷的空气几乎将裸露的皮肤冻僵。柴房外,侯府沉睡的寂静被渐渐打破。远处隐隐传来仆役起身洒扫的泼水声,还有几声模糊的吆喝。

天,终究是亮了。

我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目光落在几步之外,那堆被撕碎的灰色粗布上。那是我的衣服,三等洒扫婢女的标记,也是我仅有的、能蔽体的东西。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的狗,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的手指抓起那些破碎的布片。布片冰冷、粗糙,边缘带着撕裂的毛边,上面还沾染着点点暗红——不知是昨夜挣扎时的擦伤,还是……别的什么。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我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那些破碎的布片勉强拼凑起来,裹住自己布满淤痕和耻辱印记的身体。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次拉扯都带来新的、尖锐的痛楚,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被挡住了。

我猛地一僵,心脏骤然缩紧,惊恐地抬头看去。

不是世子。

是听雪轩的管事张嬷嬷,还有她身后跟着的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张嬷嬷那张刻薄的老脸上,此刻堆满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像看一堆肮脏的秽物;但在这鄙夷之下,又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甚至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审视。

她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刮过我正试图遮掩的身体,掠过那些青紫的淤痕,最终定格在我惊惶失措、布满泪痕和污渍的脸上。

“啧。”张嬷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充满恶意的音节,随即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尖利,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腔调,仿佛是说给整个侯府听:“青禾姑娘,真是好大的‘造化’啊!”

那两个婆子也跟着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嗤笑,眼神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视。

“还磨蹭什么?”张嬷嬷不耐烦地呵斥,眼神却飞快地朝门外瞟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还不快起来!世子爷发了话,你,从今儿起,挪地方了!”

挪地方?

我茫然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世子的话?那句“太便宜你了”之后,还有什么?

张嬷嬷显然没打算解释,只是厌恶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去,把她架起来!脏兮兮的,别污了贵人的眼!”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人一边,粗暴地架住了我的胳膊。她们的手像铁箍一样,毫不留情地抓在我裸露手臂的淤伤上,痛得我眼前发黑,闷哼出声。身体被强行从冰冷的地面拖拽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根本站立不住,几乎是被她们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扯出了这间噩梦般的柴房。

外面灰白的天光刺得眼睛生疼。冷冽的空气灌入鼻腔,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却丝毫无法驱散我体内的寒意和那股萦绕不散的、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情欲混杂的气息。

回廊下,已有早起洒扫的丫鬟婆子。看到我被两个婆子狼狈地架出来,衣衫破碎,形容凄惨,露出的皮肤上痕迹斑斑,她们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毫不掩饰的震惊,有赤裸裸的鄙夷和唾弃,像淬了毒的针;有压低的、兴奋的窃窃私语;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隐晦嫉妒的复杂情绪。

“天爷!瞧那模样……”

“呸!下作东西,真让她攀上了!”

“小声点!没听张嬷嬷说世子爷发了话吗?”

“发了话又如何?这等脏事……”

“嘘!快走快走!”

那些目光和议论,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尊严上。我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那勉强拼凑的破布里,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直到血腥味再次弥漫口腔,用那尖锐的痛楚来抵御这铺天盖地的羞耻。

张嬷嬷挺着腰板走在前面,刻意拉开几步距离,仿佛沾上我便是天大的晦气。两个婆子则如同押解犯人,拖着我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回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腿间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我摇摇欲坠,全靠那两双铁钳般的手支撑着,才没有瘫软在地。

最终,她们没有将我拖回那个挤满人、充满鼾声和浑浊气味的下房通铺,而是停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角落。

眼前是一排低矮的房舍,青砖灰瓦,比下房略新一些,但也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这里是侯府内院一些体面些的管事嬷嬷或者高等丫鬟的住所,一人或两人一间,虽不宽敞,却比那大通铺强上百倍。

张嬷嬷推开其中一间虚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板床,一张旧桌,一把椅子,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脸盆架。窗户紧闭着,光线昏暗。

“就这儿了。”张嬷嬷站在门口,捏着鼻子,仿佛房间里有什么恶臭,“世子爷院里的李嬷嬷回乡探亲了,这屋子空着。便宜你了!”她斜睨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给我安分点!别以为……哼!就真飞上枝头了!该干的活计,一样也少不了你!”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还有,嘴巴给我闭紧了!昨夜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吐!否则……”她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狠厉,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

两个婆子像丢垃圾一样,将我推进了这间冰冷的小屋。我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床板上,牵动全身的伤处,痛得蜷缩起来。

“砰!”

门被重重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狭小的空间瞬间陷入昏暗和死寂。

我趴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巨大的羞耻,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那未知命运的深深绝望,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要将残存的意识绞碎。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死?

那句“太便宜你了”……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要如何处置我?像处置一件弄脏了的物件?随意丢弃,或者……用更残酷的手段慢慢折磨?

冰冷的泪水终于冲破强撑的堤坝,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身下粗糙的床板。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彻底的无助和恐惧。在这座吃人的侯府里,我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被无情地剥夺了。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泪水干涸,只剩下麻木的刺痛。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提醒着我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开锁的声音。

我猛地一僵,惊恐地看向门口。

进来的不是张嬷嬷,而是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穿着体面的深蓝色细布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汤药,还有两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细棉布衣裙。

妇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平淡无波,既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声音平板无波:“喝了它。”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碗冒着热气的黑褐色药汁,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心脏。堕胎药?还是……毒药?世子终究是觉得我“脏”了,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抹去痕迹?

妇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惧,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依旧没什么情绪地补充:“避子的。放心,死不了人。” 她的目光扫过我身上勉强蔽体的破布,“换上干净衣服。世子爷吩咐了,从今日起,你去书房当差。”

书房当差?!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得我脑中一片空白。书房?那是侯府重地,世子处理事务、存放机密的地方,向来只有心腹小厮和极少数得脸的管事才能靠近。让我一个刚经历了昨夜那种事、身份卑贱的洒扫婢女去书房?

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荒谬,更令人不安!

妇人放下东西,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重新锁上了房门。

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那碗药散发着浓烈苦涩的气息,还有那两件靛蓝色的细棉布衣裙,静静地躺在桌上。

避子汤……

书房当差……

世子萧煜,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挣扎着坐起身,目光死死盯着那碗漆黑的药汁。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胃里一阵翻搅。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喝了它,或许能暂时避开更可怕的后果,可这药……真的只是避子吗?

然而,我有选择吗?

昨夜他捏着我下巴时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浮现——“太便宜你了”。拒绝,只会招来更直接的、无法承受的处置。

颤抖的手伸向那粗糙的药碗。碗壁滚烫,灼烧着指尖。我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散发着浓烈苦臭气味的药汁,一口气灌了下去!

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食道,一路滚入胃里,翻搅起强烈的恶心感。我死死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直到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稍稍平息,只剩下满嘴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苦味。

目光落在旁边那两件靛蓝色的细棉布衣裙上。靛蓝色,是二等丫鬟的服色。

从最低等的灰布粗使婢女,一夜之间,成了能在书房行走的二等丫鬟?这看似“抬举”的举动,却比任何责打都更让我心惊肉跳。这身份的改变,不是恩赐,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一个随时可能将我彻底吞噬的漩涡。

我麻木地脱下身上那些勉强拼凑的破布。冰冷的空气侵袭着布满淤痕和指印的肌肤,带来一阵阵战栗。拿起那件靛蓝色的细棉布上衣,布料比灰布柔软许多,可穿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戏服的束缚感。

就在我系好最后一粒盘扣时,门外再次响起开锁声。

这次进来的是张嬷嬷,脸色依旧阴沉,但眼神深处那丝小心翼翼似乎更重了些。她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

“动作倒快。”张嬷嬷打量着我换上靛蓝衣服的样子,眼神复杂,语气依旧刻薄,“既然收拾妥当了,就赶紧滚去书房!别在这儿碍眼!”她指了指小丫鬟手里的包袱,“你的破烂,都在这儿了。”

小丫鬟将包袱放在桌上,迅速退了出去。

张嬷嬷站在门口,又上下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最终冷哼一声:“记着我的话,管好你的嘴!还有,在书房里,眼睛放亮点,手脚干净点!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仔细你的皮!”她撂下狠话,转身走了。

门再次被锁上。

屋子里恢复了死寂。

我走到桌边,看着那个粗布包袱。那里面,大概是我在下房通铺里的全部家当——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或许还有那本被我藏在破布里的《千字文》……

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包袱结。

果然,几件灰扑扑的旧衣露了出来。我胡乱地翻找着,指尖在粗糙的布料里急切地摸索。

没有。

心猛地沉了下去。那本破旧的册子……不见了!

是昨夜混乱中遗落在柴房?还是……被张嬷嬷她们搜走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那本书,是我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一点证明自己还活得像个人的东西,是支撑我不至于彻底沉沦的浮木。如今,连它也失去了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来。我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再次“咔哒”一声响。

这次门外站着的是世子院里一个面熟的小厮,叫福安。他年纪不大,神情有些拘谨,甚至不敢直视我,只垂着眼帘道:“青禾……姑娘,世子爷吩咐,让你即刻去书房听差。”

“青禾姑娘”……这个陌生的称呼,像一根细针,扎在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撑着桌子站起身。膝盖和腿间的剧痛依旧清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我沉默地跟在福安身后,走出了这间暂时的牢笼。

穿过熟悉的回廊,走向侯府深处更为幽静、守卫也更森严的书房院落。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仆役比清晨时多了许多。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从四面八方射来。

鄙夷、探究、好奇、嫉妒……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罩住。我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就是她?”

“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听说是在柴房……”

“嘘!小声点!世子爷发了话的……”

“呸!脏了主子的地方……”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我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楚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强迫自己迈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

终于,前方出现一道月洞门,门楣上题着“漱墨斋”三个清峻的大字。门口守着两名身形健硕、面无表情的亲随,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如鹰。

福安在门口停下,低声道:“青禾姑娘,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说完,他如蒙大赦般迅速退开了。

书房重地,连他这样的小厮也不敢擅入。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淡淡楠木清香的雕花木门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昨夜那双赤红的、狂暴的眼睛,与今日清晨那深寒如冰的眸子,交替在脑海中闪现,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恐惧。

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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