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的雨,砸在市立医院冰冷的玻璃窗上,像垂死者绝望的呜咽。产房外,穿着洗得发白护士服的陈梅,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诊断书,指尖冰凉。她的女儿,刚出生不久的小小婴孩,躺在保温箱里,像一朵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烛火。先天性心脏病,需要一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费才能搏一线生机。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走廊尽头,高级产房的门打开,苏家那位雍容华贵的太太被簇拥着推出来,脸上是初为人母的疲惫与满足。她身边那个襁褓里的女婴,粉雕玉琢,发出细弱的、健康的啼哭。那是苏家的掌上明珠,生来就拥有陈梅女儿永远无法企及的一切——健康、财富、无虑的未来。
陈梅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襁褓上。一个疯狂、带着剧毒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霉菌,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旁边产房,一个因难产刚刚咽气的贫穷女人,留下一个同样虚弱、无人问津的女婴。混乱、疲惫、值班护士的疏忽……一个罪恶的念头在电闪雷鸣中成型。她苍白的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伸向了命运的轮盘。
襁褓被调换。病弱的亲生女儿被送入苏太太温暖的怀抱,成为“苏晚”(后被苏家改名为林晚)。而那个本该拥有锦绣人生的苏家血脉,那个健康的、哭声嘹亮的女婴,被陈梅裹在冰冷的旧毯子里,遗弃在福利院门口呼啸的风雨中,像一个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那场雨,不仅冲刷了罪恶的痕迹,也彻底改写了两个女孩的一生。
***
十八年后。深秋的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了墨,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油烟和下水道返潮的混合气味。这里是城市最破败的角落,筒子楼的外墙斑驳脱落,像一张长满烂疮的脸。
“哐当!”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板门被粗暴地踹开,几个满脸横肉、纹身狰狞的男人闯了进来,为首的光头叼着烟,眼神凶戾地扫视着逼仄、堆满杂物的空间。
“苏老赖!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光头一脚踹翻了门口的小板凳,“欠彪哥的钱,今天再不还,老子卸你一条腿!”
角落里,一个干瘦猥琐的中年男人——苏玥的养父苏强,吓得浑身哆嗦,像只受惊的耗子,拼命往桌底缩:“彪、彪哥……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我闺女有钱,她马上就回来了!”
“闺女?”光头嗤笑一声,目光像毒蛇一样锁定在刚从狭小厨房走出来的女孩身上。
苏玥。十八岁,身形单薄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裹着她,宽大得有些空荡。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沉在寒潭底的黑曜石,此刻正警惕而冰冷地看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她手里还端着一碗刚给病弱养母熬好的白粥,热气袅袅。
“哟,这就是你那‘有钱’的闺女?”光头上下打量着苏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淫邪的光,“长得倒是水灵。没钱?行啊!把这丫头带走,抵你欠的债!彪哥的场子里,就缺这种嫩雏儿!”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两个混混就狞笑着朝苏玥扑来。
“滚开!”苏玥瞳孔骤缩,猛地将手里的热粥泼向冲在最前面的混混,滚烫的米汤烫得那人嗷嗷惨叫。她转身就想往唯一的窗户跑,那里有根锈迹斑斑的排水管,是她无数次深夜打工回来爬回家的“捷径”。
“小贱人!敢动手!”光头勃然大怒,抄起地上的空酒瓶就砸了过来!
苏玥躲闪不及,沉重的酒瓶狠狠砸在她的左肩胛骨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踉跄摔倒。碎裂的玻璃渣飞溅,其中一块锋利的碎片划过她纤细的手腕内侧,瞬间拉出一道血口子。
“玥玥!”养母赵淑芬在里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光头一把揪住苏玥的头发,像拖麻袋一样把她往门口拽,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带走!”
头皮被撕扯的剧痛和肩膀的钝痛交织,苏玥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拼命挣扎,指甲在光头粗壮的手臂上抓出血痕,换来的是更重的耳光。混乱中,她感觉手腕内侧那道新划的伤口被粗糙的手指狠狠摩擦,火辣辣地疼,似乎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也被粗暴地揭开了一角。
就在她被拖到门口,半个身子都悬在楼道冰冷的空气里时,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操!条子来了!”光头脸色一变,狠狠将苏玥掼在地上,“苏老赖,算你走运!钱,三天!三天不还,老子烧了你这个耗子窝!”
混混们骂骂咧咧地迅速撤离,留下满地狼藉和瘫在地上、浑身是血和冷汗的苏玥。
“玥玥!我的玥玥啊!”赵淑芬扑出来,抱着女儿泣不成声。苏强这才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侥幸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苏玥眼前阵阵发黑,肩膀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手腕上的伤口更是汩汩冒着血,染红了半截衣袖。她能感觉到,手腕内侧那个从小就有、指甲盖大小、形状像颗小爱心的浅粉色胎记,正被温热的血液浸染。
“妈……别哭……”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送我去……医院……”失血和剧痛让她再也支撑不住,意识沉入黑暗。
***
救护车呼啸着驶向最近的市立医院。急诊室里一片忙乱。
“患者苏玥,18岁,外伤性肩胛骨骨裂,左腕部锐器割伤,伤口较深,失血较多,需要清创缝合并输血!”医生语速飞快地吩咐护士,“快,查血型,准备配血!”
护士剪开苏玥染血的左边衣袖,露出她纤细的手腕。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渗血,而在伤口上方内侧,一块被鲜血半掩的、心形的浅粉色胎记,在无影灯下显得格外清晰。护士熟练地进行消毒、止血、包扎伤口,那块胎记在纱布边缘若隐若现。
“血型结果出来了!是Rh阴性B型血!稀有血型!”检验科的护士急匆匆跑进来报告。
“Rh阴性B型?”急诊医生皱眉,“我们血库这种血型储备很少,快联系中心血站调血!”
就在这时,急诊室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穿着考究、气质威严的中年男人在助理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他眉头紧锁,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正是本市赫赫有名的苏氏集团董事长——苏明远。
“李主任,”苏明远直接走向急诊值班的主任医师,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我女儿林晚急性阑尾炎发作,刚送到VIP病房,准备手术。她的血型特殊,是Rh阴性B型,医院血库储备不足,手术风险很大。我过来确认一下,从中心血站调的血什么时候能到?另外,我本人也是Rh阴性B型,如果需要,我可以立刻献血。”
“苏董您放心,血已经在路上了,应该很快能到。”李主任连忙安抚,“您的血型匹配当然最好,但林小姐手术用血量不大,调来的血应该足够。您先别急。”
苏明远点点头,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急救床上正在处理伤口的苏玥。女孩脸色惨白如纸,单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带着一种倔强的破碎感。苏明远的心莫名地抽动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掠过心头。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护士正在包扎的手腕上。纱布缠绕间,那块心形的、被血染得更显殷红的胎记,像一道闪电,猛地劈进他的脑海!
苏明远浑身剧震!
这个胎记……这个形状……位置……他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妻子许雅茹在生产前,曾经半是甜蜜半是担忧地跟他提起过,她梦到肚子里的宝宝手腕上有个心形的小记号。当时他还笑她是产前焦虑的幻想。
后来女儿林晚出生,手腕光洁如玉,什么都没有。许雅茹也只当是个无稽的梦,渐渐淡忘了。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躺在急救床上、浑身是伤的陌生女孩手腕上,竟然有一个和他妻子当年梦境描述几乎一模一样的胎记!而且,她也是Rh阴性B型血!和林晚一样!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震惊和某种近乎惊悚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苏明远。他死死盯着那块胎记,仿佛要把它烙印进灵魂深处。一个尘封了十八年、从未真正消散过的模糊疑云,伴随着妻子当年那个胎记的梦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重新翻涌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苏董?苏董?”助理的声音将他从惊涛骇浪中拉回。
苏明远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威严,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的惊疑巨浪,久久无法平息。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苏玥,那块被纱布半掩的心形胎记像一个灼热的烙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我没事。”他对助理和李主任沉声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林晚那边,务必确保手术安全。有任何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他转身离开急诊室,步伐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因那个不可思议的胎记和血型巧合而疯狂擂动。
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悄然滋生:难道……当年……?
***
城市的另一端,苏家别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气氛。
林晚穿着柔软昂贵的真丝睡袍,慵懒地靠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她刚刚“突发”阑尾炎,脸色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苍白和楚楚可怜。苏母许雅茹心疼地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妈妈,我没事的,就是有点疼……”林晚的声音柔得像羽毛,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惹得许雅茹又是一阵心肝宝贝的心疼,“承宇哥哥呢?他知道我生病了吗?”
“知道知道,他公司有个紧急会议,开完马上就来陪你。”许雅茹连忙道,看着林晚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担忧。这个她亲手养大、视若珍宝的女儿,是她全部的情感寄托。
这时,管家恭敬地引着一位西装革履、气质冷峻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正是顾承宇。他身材挺拔,面容英俊得无可挑剔,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带着上位者天然的疏离和压迫感。他是林晚的未婚夫,顾氏集团的继承人,也是苏家世交。
“承宇哥哥!”林晚看到他,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要坐起来,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更显得我见犹怜。
顾承宇快步上前,扶住她,动作带着习惯性的体贴,语气却是一贯的沉稳:“别乱动,好好躺着。”他转向许雅茹,“伯母,医生怎么说?”
“急性阑尾炎,需要尽快手术。只是晚晚的血型特殊,Rh阴性B型,医院血库储备不足,你苏伯伯已经亲自去医院处理了。”许雅茹忧心忡忡。
顾承宇点点头,眉头微蹙。他看向林晚,目光落在她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他应该心疼的,这是他的未婚妻,是他从小守护到大的责任。然而,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像蒙着一层薄雾,始终无法看清那份悸动的源头。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童年那个模糊却温暖的身影——那个在河边救了他、被他珍藏在心底称为“小月光”的女孩。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林晚就是她,那份婚约,也带着对“小月光”的承诺意味。可为什么,看着眼前柔弱完美的林晚,那份悸动却越来越模糊?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温声安抚了林晚几句,承诺手术时一定陪在她身边。
林晚依偎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内心充满了甜蜜和笃定。她是苏家唯一的千金,是顾承宇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拥有完美的一切。任何可能威胁到这份完美的人和事,都必须被彻底清除。
就在这时,苏明远回来了。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云,仿佛刚从一场风暴中归来。
“明远,怎么样?血调到了吗?”许雅茹立刻迎上去。
苏明远的目光扫过沙发上的林晚和顾承宇,最后落在妻子焦急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个躺在急诊室、手腕带着心形胎记的陌生女孩的脸,和眼前林晚娇美的容颜,在他脑中疯狂交错。
“血……没问题了。”苏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避开了妻子的目光,转向管家,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和决断,“老陈,立刻联系陈院长,我要做一份最加急、最保密的DNA亲子鉴定。样本……我稍后给你。”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因为他的话而瞬间僵住的林晚,补充道,“关于晚晚的。”
“亲子鉴定?”许雅茹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明远,你疯了?晚晚是我们的女儿啊!”
林晚更是如遭雷击,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脸上那抹病态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她紧紧抓住顾承宇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爸爸……您在说什么?什么DNA鉴定?您……您怀疑我?”
顾承宇的眉头也深深锁紧,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晚,锐利的目光看向苏明远:“伯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晚晚刚生病,您……”
苏明远没有回答,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林晚那张写满惊惶和委屈的美丽脸庞,也扫过顾承宇带着疑问的脸。急诊室那个女孩手腕上滴血的心形胎记,如同一个不详的烙印,在他心中疯狂叫嚣。
“按我说的做。”苏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抽干了客厅里所有的空气,“在结果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这栋房子,也不得对外透露半个字。”
他转身,大步走向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的啜泣。
林晚瘫软在顾承宇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昂贵的真丝睡袍。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十八年来精心构筑的完美世界,第一次出现了狰狞的裂痕。
而顾承宇,搂着怀中瑟瑟发抖的未婚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苏明远那反常的态度,那“亲子鉴定”几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他内心深处那片关于“小月光”的迷雾,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变得更加浓重,隐隐指向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
苏家别墅的灯光,彻夜未熄。一场由血色胎记引发的风暴,正无声地撕裂着看似完美的表象。命运的齿轮,在十八年后,带着宿命的残酷,重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