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瓷郡里碎瓷片

安瓷郡的窑烟，是淡青的。顺着灞水的风飘过来，裹着高岭土的腥气，落在“青瓷坊”的瓦顶上，像给灰瓦蒙了层釉。

老苏蹲在地上，手指捏着片碎瓷。瓷片是豆青色的，断口处的冰裂纹，像极了他爹当年烧的“雨过天青”。那是只双耳瓶，是苏家祖传的，上回搬家时从驴车上摔下来，碎成了十七片。

“爹，别捡了。”儿子小苏蹲下来，手里捧着新出窑的碗，“县尉家要的‘缠枝莲’碗，我烧了三窑才成，您看看这釉色。”

老苏没看碗，只把碎瓷片往竹篮里捡。他爹走那年，也是这样的春日，窑里的火刚熄，老人就趴在窑边，手里攥着片试釉的瓷片，说“安瓷郡的瓷，得像灞水的石头，碎了也有骨”。

夜里，老苏把碎瓷片摊在案上。就着油灯的光，他摸出糨糊——是用糯米熬的，黏得能粘住瓦片。他记得爹说过，粘碎瓷得用糯米糨，慢，却能让瓷片“认亲”。

第一片粘上去时，他手抖了。断口对得不准，冰裂纹错开了半分。像当年他学拉坯，爹握着他的手，说“瓷泥要顺着劲儿走，急了就裂”。

“爹，您这是干啥？”小苏起夜，见案上摆着个歪歪扭扭的瓶底，“碎了就是碎了，再烧一只便是。”

“你不懂。”老苏抹了把脸，油灯照着他眼角的纹，“这瓶里有你爷爷的汗。当年他为了找高岭土，在山里迷了三天，回来时鞋都磨穿了，脚底板的血，滴在瓷泥里，烧出来的釉才带点红。”

小苏没再劝。他知道爹的脾气，像安瓷郡的窑火，认准了就不松劲。

粘到第七天，瓶身总算有了模样。还差最后一片——是瓶耳的碎片，最尖的那块，上面带着个小豁口，是他小时候调皮，用铁钉划的。

老苏在竹篮里翻了半天，没找着。他忽然想起，上回搬家时，小苏的媳妇扫院子，说“碎瓷片碍事”，许是扔了。

他披衣出门，往院外的垃圾堆走。月光照着垃圾堆，像座小土山。他蹲下来扒拉，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忽然指尖触到片凉滑的——是那片带豁口的碎瓷。

粘最后一片时，天快亮了。老苏把瓶放在案上，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冰裂纹上，竟像有层水光在流。小苏凑过来看，忽然“咦”了一声：“爹，您看这豁口，粘好后倒像朵小梅花。”

老苏笑了。他想起爹当年总说，安瓷郡的瓷，不怕碎，碎了粘起来，裂纹里能长出花。

后来县尉来取碗，见案上的双耳瓶，伸手摸了摸：“这‘冰裂梅’是新样式？釉色里带点红，比‘雨过天青’多了点活气。”

老苏没说这是碎瓷粘的。他看着小苏往窑里添柴，火光明明灭灭，映得小苏脸上的汗，像极了当年他爹额角的光。窑烟又飘起来，淡青的，裹着新瓷的香，往灞水的方向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