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风很大,吹得警戒线猎猎作响,也吹乱了沈翊防护服兜帽下露出的几缕黑发。他对此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者手腕上那深深勒进皮肉里的铁丝上。
陈锋大步走过去,靴子踩在天台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声响。他看了一眼那具被扭曲成时钟指针形状的尸体,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环境。老旧的筒子楼,堆满杂物的天台,锈蚀的排风扇……凶手选择这里,绝非偶然。
“沈法医,”陈锋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有什么发现?”
沈翊没有立刻回答。他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死者手腕被铁丝勒破的伤口边缘,夹起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深蓝色的东西。那颜色,和“雪人”案死者刘雅婷指甲缝里发现的油漆碎屑,极其相似!他将这微小的物证放入一个新的物证袋,封好,贴上标签,动作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起身,转向陈锋。护目镜后的琥珀色眼睛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死亡时间约在凌晨两点至四点。死因初步判断为机械性窒息合并失血性休克。”沈翊的声音透过口罩,依旧平稳,但陈锋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那是一种高度专注后的紧绷感,几乎难以察觉。“铁丝缠绕方式专业,受力点选择精准,以最小的接触面施加最大压强,造成肢体快速缺血坏死和剧烈疼痛,同时限制活动。凶手有极强的机械知识,尤其是力学应用,并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死者口中塞满的齿轮,“……具有强烈的‘作品’展示欲和羞辱意图。”
他抬手指了指死者被强行固定成“时针”的右臂:“死者右手腕部有长期佩戴手表的痕迹,但手表被取走了。另外,”他指向死者被扭曲固定成“分针”的左腿小腿位置,“死者左腿胫骨中段,有一处陈年的陈旧性骨折畸形愈合痕迹,这可能是凶手选择他、并特意将其腿部扭曲成这个痛苦角度的一个重要原因。”
“羞辱残缺……”陈锋低声重复,眼神锐利如刀。刘雅婷被精心“展示”,张海则被扭曲“改造”,两个受害者看似不同,却都指向凶手对某种“不完美”的极端关注和恶意。“齿轮呢?和上一个案子那个小齿轮有关联吗?”
“材质类似,都是精密黄铜件,但型号、磨损程度完全不同,来源需要进一步鉴定。”沈翊回答,“凶手似乎在收集,或者……在传递某种信息。”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空旷的天台,发出呜呜的怪响。靠近边缘处,一块早已被锈蚀得摇摇欲坠、半人高的废弃铁皮广告牌,在狂风猛烈地撕扯下,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声,连接处的锈蚀螺栓终于不堪重负,“嘎嘣”一声脆响,断裂了!
沉重的铁皮广告牌瞬间失去了支撑,如同一片巨大的、锈蚀的死亡之叶,被狂风裹挟着,呼啸着朝陈锋和沈翊所站的位置猛砸过来!锈红色的巨大阴影带着毁灭性的风声当头罩下!
“头儿!小心!”林薇的尖叫被狂风撕碎。
陈锋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但距离太近,速度太快,锈蚀的铁皮边缘如同钝刀,眼看就要劈到他的肩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蓝色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
是沈翊!
巨大的力量撞得陈锋一个趔趄,向旁边踉跄了两步。而沈翊在撞开他的同时,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那片砸落的铁皮阴影之下!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锈蚀的铁皮广告牌狠狠砸在沈翊刚才站立的位置旁边不到半米的水泥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块水泥都震动了一下,溅起一片呛人的灰尘和锈渣。断裂的边缘深深嵌入了地面。
沈翊被那股撞击的冲击波和溅射的碎屑波及,整个人被带得向前扑倒。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撑地,但防护服袖子和手套还是被粗糙的水泥地瞬间擦破,小臂处传来清晰的刺痛。
“沈翊!”陈锋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想也不想,一把抓住沈翊的胳膊,用力将他从满是灰尘和锈屑的地上拽了起来。入手处,隔着破损的防护服布料,能感觉到对方手臂肌肉瞬间的僵硬,以及布料下皮肤被擦破后渗出的温热湿意。
“你怎么样?”陈锋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和紧绷,目光急切地在沈翊身上扫视。护目镜和口罩挡住了沈翊大部分表情,但他露出的额角似乎有些发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东西——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瞬间的惊悸,以及被强行压下的余波。
“没事。”沈翊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带着一丝极力控制的平稳。他迅速抽回了被陈锋抓住的手臂,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擦破的防护服袖口和小臂上渗血的擦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皮外伤。现场物证……”他立刻看向刚才提取深蓝色物证的位置,幸好,物证袋被他下意识护在身侧,没有被波及。
惊魂未定的林薇和其他警员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先处理伤口!”陈锋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强硬。他看着沈翊手臂上那片刺眼的擦伤和渗出的血迹,在灰扑扑的防护服破口下显得格外醒目。刚才那一瞬间,沈翊毫不犹豫撞开他的画面,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那绝不是一台冰冷仪器会做出的反应。
沈翊沉默了一下,没有反驳。他微微颔首,对旁边一个技术员交代了几句后续物证保护的注意事项,然后才跟着匆匆赶来的现场医护人员走向相对避风的楼道口。转身的瞬间,他那双被护目镜遮住的琥珀色眼眸,似乎极其短暂地、复杂地掠过陈锋的脸。
陈锋站在原地,天台上混乱的风吹拂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他看着沈翊挺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僵硬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抓住对方手臂的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隔着布料传来的、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触感,以及那温热血迹的微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后怕、震惊和一种难以名状悸动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冰冷的不锈钢台面紧贴着后背,那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瞬间侵入皮肤,直抵骨髓。停尸间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冰冷气味,此刻浓烈得令人窒息。头顶惨白的无影灯光线刺眼,让陈锋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沈翊就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他身上还带着刚从解剖台下来的、那种独特的冰冷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橡胶手套的气味。他一只手用力地按在陈锋的胸口,隔着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蕴含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另一只手的手套已经摘下,随意地丢在一旁,露出骨节分明、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此刻,那带着凉意的手指正捏着陈锋的下巴,力道不算轻,强迫他抬起头,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睛。
那眼睛深处,此刻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陈锋从未见过的、被强行压抑的怒火和……某种更深邃、更灼人的东西。
“陈锋,”沈翊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冰层下暗流的涌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量砸在陈锋的耳膜上,“看着我。看着我说话!”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拂过陈锋的鼻尖,与停尸间冰冷的空气形成诡异的反差。
“你刚才在会议室,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什么?”沈翊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陈锋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亲密感,“‘钟表匠’的目标是那些身体有缺陷、或者生活失意、被他视为‘瑕疵品’的人?用杀戮来制造他扭曲美学里的‘完美标本’?嗯?”
陈锋被他按着,下巴被捏着,后背抵着冰冷的台面,避无可避。沈翊身上那种混合着死亡气息和此刻勃发怒意的压迫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被捏着的下巴让他发声有些困难,但眼神却毫不退缩地迎上沈翊的目光,带着刑警特有的执拗。
“物证指向这个方向!雪人案的刘雅婷,生活看似平静,但深入调查发现她有严重的阅读障碍和轻微社交恐惧,只是隐藏得很好!张海更明显,腿瘸,酗酒,失业!凶手在挑选!他在‘清理’他眼中的不完美!”陈锋的声音也因为姿势而显得有些压抑,却字字清晰。
“清理?”沈翊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捏着陈锋下巴的手指收得更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陈大队长,你的侧写听起来真他妈浪漫!一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杀手?用雪人、用生锈的时钟来‘升华’他的作品?”
他的身体又往前压了半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触。沈翊眼底那压抑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那我告诉你什么是现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穿透力,“现实是刘雅婷下唇内侧的撕裂伤,是凶手用某种金属工具粗暴地撬开她的嘴,可能只是为了欣赏她窒息时痛苦的表情!现实是张海口中那些塞到喉咙口的齿轮,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艺术,是为了让他连死前的惨叫都发不出来!是为了最大程度地羞辱!是为了让痛苦延长!”
“他享受的是过程!是掌控!是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任由他摆布、无声哀嚎的‘物件’!这才是核心!不是什么狗屁的‘完美标本’!”沈翊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因为激烈的情绪而起伏,按在陈锋胸口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震动。
“而你,”他的声音忽然又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失望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琥珀色的眼眸死死锁住陈锋的眼睛,像是要穿透他的灵魂,“你只盯着那些表象的‘仪式感’,盯着那些凶手故意丢出来迷惑你的符号!你被他的‘表演’牵着鼻子走!陈锋,破案要用这里!”他空着的那只手,食指猛地用力戳在陈锋的太阳穴上,力道不轻,“用脑子!用逻辑!用证据链!不是靠你那套感性的、浪漫的、自以为能理解变态的侧写!”
“浪漫?”陈锋被戳得头一偏,太阳穴生疼,沈翊的指责像淬毒的针,扎进他心里最敏感的地方。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被看轻的火焰猛地窜起,瞬间压过了刚才那一丝悸动。他猛地抬手,用力抓住了沈翊按在他胸口的那只手腕!力量之大,指节都泛了白。
“沈翊!”陈锋的声音同样压抑着风暴,他用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沈翊的钳制,后背在不锈钢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你他妈以为我愿意去想那些变态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屎?你以为我愿意去共情那些杂碎?我他妈只想抓住他!阻止下一个受害者!任何能指向他的线索,哪怕是根稻草,老子也会抓住!”
他猛地发力,竟然真的挣脱了沈翊捏着他下巴的手,身体也向上挣起几分,几乎和沈翊鼻尖顶着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