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冬夜,带着北地特有的、能渗入骨髓的锋利气息。它缠绕着古老的石砌建筑,在涅瓦河深暗的河面上弥漫,将整座城市包裹进一片静谧的、银装素裹的沉寂里。
唯独伊万诺家的窗子,像一颗暖融融的琥珀,固执地嵌在这片冰封的白色画布上,透出令人心安的橘黄色光芒。
窗内,空气是稠密的、甜蜜的。
壁炉里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擦拭得光亮的深色木地板上投下不安分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肉桂卷浓郁的甜香,混杂着烤苹果的焦糖气息,以及红茶温暖的氤氲。
你——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家人更喜欢叫你纳斯佳——跪坐在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小小的身躯几乎要陷进去。你面前摊开一本巨大的、硬壳封面的图画书,色彩斑斓的异国风景在纸页上铺展。
雨宫彻看这里,纳斯佳
你的父亲,雨宫彻,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西口音。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书页上一座朱红色的鸟居上
雨宫彻这就是伏见稻荷大社,在京都
雨宫彻那里有成千上万座这样的鸟居,一座连着一座,爬满整座山,像一条燃烧的隧道
他的指尖有微不可察的暗影流动,仿佛最深的夜色被驯服、浓缩在了他的皮肤之下。这是他的异能力——“夜叉罗刹”。它能赋予他掌控并塑造影子的力量,让无形的黑暗化为最忠诚的战士或最坚固的壁垒。然而此刻,这能力只温柔地在他指尖凝聚成一只微小的、轮廓清晰的夜莺剪影,在书页上轻轻跳动了几下,逗得你咯咯直笑。
伊琳娜·伊万诺彻,别吓到孩子
你的母亲,伊琳娜·伊万诺,带着柔和的、略带卷舌音的俄语责备传来。
她正端着一盘刚出炉、热气腾腾的肉桂卷走过来,金色的长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颈侧,碧蓝的眼睛在火光下如同融化的冰川湖水,盛满了对这个小小空间里一切的温柔爱意。她将盘子放在矮几上,俯身亲吻了你父亲的脸颊,又揉了揉你雪白的发顶。她身上带着烘焙的暖香和一种奇特的、仿佛时间本身沉淀下来的宁静气息。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妈妈这个不吓人
你仰起脸,苍蓝色的眼睛映着火光,像纯净的冬日晴空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爸爸的影子小鸟很乖
伊琳娜笑了,笑容点亮了整个房间
她的异能力“时之眼”蕴藏在那双碧蓝的右眸深处,能在极短的瞬间让周遭时间的流动产生微妙凝滞。这份力量曾在她作为情报人员深入敌后时无数次挽救她的生命,也正是在一次危机四伏的联合任务中,她的“凝滞”与雨宫彻操控的“暗影”完美配合,撕裂了敌人的包围圈。
任务结束后,在满地狼藉和硝烟尚未散尽的废墟旁,浑身是伤的两人第一次看清了彼此的眼睛。异能的奇妙共鸣,最终化为了跨越国界的深情。
伊琳娜·伊万诺那是因为我的纳斯佳最勇敢
伊琳娜的声音像融化的蜜糖,温暖地包裹着你。她又拿起一块烤得焦糖色完美的苹果片,吹了吹,小心地递到你嘴边。苹果的香甜混合着肉桂的辛辣气息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是幸福最具体的味道。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撞击着玻璃,又被室内的暖意融化,留下蜿蜒的水痕。壁炉里的火焰欢快地舔舐着木柴,将一家三口的影子长长地、亲密无间地投射在温暖的墙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
几天后,圣彼得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浸入了更深的严寒。涅瓦河畔,风像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着行人的脸颊。你裹在厚厚的白色毛皮镶边斗篷里,像一个小小的雪团,怀里紧紧抱着刚从街角老叶菲姆那里买来的新鲜黑麦面包,纸袋透出温热的气息。你沿着河岸匆匆走着,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前方河堤边的长椅旁,一阵孩童尖锐的嬉笑和带着恶意的俄语叫嚷刺破了寒风。几个穿着臃肿棉衣、脸颊冻得通红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人影,用力推搡着,抢夺着什么。
???书呆子!怪物!
???滚回你的老鼠洞去!
???把书交出来!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身形异常单薄的少年。
他裹着一件看起来不太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深色旧外套,蜷缩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卷走的枯叶。一顶边缘磨损的毛绒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过于清晰的下颌和抿得发白的薄唇。他怀里死死护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书,对那些推搡和辱骂毫无反应,沉默得如同一块河堤上的石头。
一股熟悉的、带着点甜腻的烤苹果香气似乎被寒风送来,若有若无。你脚步顿住了。那几个孩子的推搝更加用力,其中一个甚至抬脚去踢少年护着书的手臂。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住手!
你脱口而出,清亮的童音被寒风刮得有些破碎。
几个孩子被惊动,转过头来。其中一个块头最大的男孩,脸上带着冻疮的痕迹,不耐烦地挥挥手
???走开,雪娃娃!
???不关你的事!
你抿紧了唇,没有后退。目光扫过地上被践踏得脏污的积雪,一个念头闪过。你飞快地蹲下身,用没抱面包的那只手迅速拢起一捧冰冷的、瓷实的雪,手指因为寒冷而微微刺痛。你用力攥紧,捏成一个结实冰冷的雪球。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我说,放开他!
你重复道,声音比刚才更坚定。趁着那个大块头男孩嗤笑着又准备去推搡少年时,你猛地将雪球掷了出去。
雪球没有砸人。它带着一道低低的弧线,“啪”地一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大块头男孩正要落下的皮靴前。飞溅的雪沫扑了他一脚,冰冷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缩回了脚,趔趄了一下。
???嘿!你找死吗?
男孩恼羞成怒,凶狠的目光转向你。
就在他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那一直沉默蜷缩的少年突然动了。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借着对方重心不稳的刹那,极其灵巧地从包围圈的缝隙中滑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你身侧几步远的地方。
他依旧低着头,毛绒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尖削的下巴和没有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他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
那几个孩子似乎被少年这诡异的身法和突然冒出来扔雪球的你弄懵了,一时僵在原地。风卷着雪沫,呼呼地吹过河面。
???多管闲事的家伙!算你走运!
大块头男孩看着你俩,尤其是那个沉默得有些瘆人的少年,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朝同伴一挥手
???我们走!真晦气!
孩子们骂骂咧咧地跑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河岸。
寒风卷过,只剩下你和那个沉默的少年,以及涅瓦河单调沉闷的流水声。
你松了口气,这才感到手指冻得有些发麻,赶紧把面包袋子抱得更紧了些,汲取那一点点暖意。你转向少年,声音还带着点刚才的急促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你没事吧?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帽檐的阴影下,一双眼睛露了出来。那是极深的紫色,近乎于黑,像幽深冰冷的古井,又像笼罩着浓雾的冬夜沼泽。里面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或感激,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平静。这双眼睛看着你,平静得让你心头莫名一悸。
???……没事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出乎意料的年轻,却异常平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的俄语纯正,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咏叹的韵律感,却冰冷得如同此刻脚下的河冰。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那就好
你努力忽略掉那双眼睛带来的异样感,目光落在他依旧紧紧抱在怀里的厚书上。深色的硬壳封面磨损得厉害,书名是烫金的复杂字母,你看不太懂。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那本书……对你很重要?
你试探着问
少年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书,长长的、近乎白色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沉默了几秒,才轻轻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知识……是唯一值得追逐的真实
???它揭示世界的规则,也揭示人心的深渊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你脸上,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似乎要将你看穿
???就像你刚才的举动
???勇气?
???善良?
???还是某种……未经计算的本能?
他的问题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寒风。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我只是……觉得他们不该那样欺负人
你裹紧了斗篷,试图抵御那仿佛从他话语里渗出的寒意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我叫纳斯佳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你叫什么?
深紫色的眼眸在你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审视一件复杂而陌生的物品。那目光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费奥多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音节优雅而清晰,如同某种古老的祷言。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刻意的礼节感
费奥多尔感谢你的‘未经计算的本能’,纳斯佳小姐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费奥多尔……
你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风雪似乎小了些,你注意到他露在破旧手套外的手指冻得发青,骨节分明,却显得有些嶙峋。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你低头,在自己厚厚的斗篷口袋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那是你前几天在旧物市场淘到的一个小小的雪花形状的金属吊坠,做工不算精致,但每一片冰晶的棱角都清晰可见,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你把它掏了出来,小小的金属雪花躺在你同样冻得微红的手心。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这个……送给你
你把手伸过去,脸上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微红,像是解释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它……像圣彼得堡的雪
阿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妈妈说,雪虽然冷,但能覆盖很多不好的东西,让世界变得干净
费奥多尔的目光落在你掌心那枚小小的吊坠上。深紫色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又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时间仿佛被这河畔的风雪冻结了几秒。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谨慎的意味。他并没有直接去碰触那枚吊坠,而是用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了系着吊坠的细细银链。金属链条落入他冰冷的指尖,那枚小小的雪花吊坠垂落下来,在他眼前轻轻晃动,折射着河面冰层反射的惨淡天光。
他凝视着这枚小小的金属雪花,那深潭般的眼底,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可以解读。
费奥多尔……雪
他终于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意味
费奥多尔覆盖……净化……多么短暂而虚妄的假象
他抬起眼,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再次看向你,平静无波
费奥多尔谢谢你的‘礼物’,纳斯佳小姐
费奥多尔它……很有趣
他小心地将吊坠收拢,握在手心。金属的冰冷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任何不适。
费奥多尔我该走了
他没有再看你,只是微微颔首,转身便沿着覆雪的河堤,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步履无声地融入了灰白色的风雪幕布之中。那顶旧帽子和深色的外套,很快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渐行渐远的剪影,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只留下你站在寒风里,抱着那袋已经有些变凉的黑麦面包,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枚金属吊坠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双深紫色眼睛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莫名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