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刚才还蝉鸣聒噪的午后,转眼就被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我站在实验中学门口的铁皮雨棚下,鼻尖萦绕着雨水打湿柏油路的土腥气,混着路边垃圾桶里飘来的隐约馊味。这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又或许不是味道的缘故。
手腕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尼龙布料被捏得变了形。视线穿过瓢泼大雨,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
黎邧书就站在雨中,离雨棚不过三步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黑色校服衬衫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脊背。碎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滴,在白皙的皮肤划出几道水痕。他就那么站着,任凭狂风卷着暴雨往身上砸,仿佛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旁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雨太大了,模糊了远处的霓虹灯光,在积水的路面上晕开一片片流动的光斑。蝉鸣声被雨声吞没,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谁在耳边不停地倒豆子。
我顾酥泱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十六岁那年在校门口给了黎邧书一把伞。
这个念头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太阳穴,疼得我眯起了眼睛。书包侧袋里的那把黑伞硌着腰侧,金属伞骨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像是在提醒我此行的目的。
"嘿,这不是黎大少吗?怎么站这儿淋雨啊?你那个有钱老爹又给你买新跑车了,怎么不让司机送你?"
三个男生勾肩搭背地撑着伞走过来,声音又尖又滑,划破了雨幕的沉闷。带头的是张启明,他爸是学校的董事之一,平时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惯了。他们径直走到黎邧书面前,故意撞了他一下肩膀。
黎邧书的身体晃了晃,却没说话,依旧低着头。雨水顺着他紧闭的嘴角往下淌。
"跟你说话呢,哑巴了?"张启明旁边的瘦高个推了黎邧书一把,"听见没有?问你话呢!"
"别碰他。"黎邧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戾气,像冬天冻住的湖面。
"哟呵,还会说话啊?"张启明夸张地笑起来,"我还以为'没妈的孩子'都不会说话呢。也是,爹不疼没妈爱,谁教你怎么跟人说话啊?"
"没妈的孩子"这五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眼前猛地一黑,那些早已刻意埋葬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母亲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心电监护仪拉成长音的"嘀——"声。父亲一夜白头,蹲在医院走廊尽头,背影佝偻得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还有法院门口那些冰冷的封条,搬家公司搬走家具时发出的刺耳噪音,银行催款单上鲜红的印章......
胃里一阵绞痛,我捂住肚子,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疼,尖锐的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这是唯一的机会。
顾酥泱,你不是发过誓吗?要让那些害了顾家的人付出代价。黎邧书,黎正宏的独生子,他是你接近黎家最快的捷径。你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从转学来到这所高中,打听清楚他每天的行踪,算准他不带伞的习惯,甚至今天这场暴雨,你昨天就查好了天气预报。
可他也是受害者啊......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他失去母亲的时候,比你失去母亲时还要小。他也是被父亲忽视,一个人长大的。
"滚开。"黎邧书的声音更低了,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微微抬起头,我看到他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在他眼底积了一小片水光,看不出情绪,却让我想到了濒死挣扎的困兽。
"哟呵,还敢顶嘴?"张启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给我推他一把,让他也尝尝'有妈的孩子'是怎么玩水的!"
旁边那个矮胖子立刻狞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推黎邧书的后背。黎邧书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雨棚,如果被推下去,正好是个积满雨水的大水洼。
我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没时间犹豫了。
我深吸一口气,雨水的潮气呛得我喉咙发紧。右手伸到书包侧袋,握住了那把黑伞的手柄。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遍全身,让我打了个寒颤。
心跳得太快了,像要撞破胸腔。耳朵里嗡嗡作响,雨声、蝉鸣声、远处的车笛声全都混在一起,变成一团嘈杂的白噪音。手心全是汗,有点滑,差点握不住伞柄。
我迈出了第一步。
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帆布鞋,冰凉的雨水顺着鞋口灌进来,冻得我脚趾蜷缩。狂风夹杂着暴雨扑面而来,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伞刚撑开就被风吹得向外翻了过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用力把伞面掰回来,举过头顶,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又像是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疼得钻心。
"喂,你们看那边。"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张启明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纷纷转头看向我。黎邧书也跟着转过头。
我们的目光在雨中相遇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他的眼睛很深,是那种纯粹的黑,像暴雨后的夜空,深不见底。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在下巴尖凝聚成水珠,然后滴下去。他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有些沉重,微微颤抖着,像停在枝头淋湿翅膀的蝶。
那双眼睛里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脆弱,像迷路的小孩,突然看到了一盏陌生的灯。
距离越来越近,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校服领口处细小的褶皱,看到他脖颈上凸起的青色血管,甚至能听到他压抑在喉咙里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一起走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这声音的平静,完全听不出我内心的波涛汹涌。
张启明他们愣住了,面面相觑。过了几秒,张启明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哟,黎邧书,可以啊,都有小姑娘心疼你了?"
矮胖子也跟着起哄:"这不是......这不是顾家那个大小姐吗?怎么?顾家落魄了,就开始找新靠山了?"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攥紧了伞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大概有点吓人,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周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黎邧书一直看着我,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在耍什么新花样。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黑伞上,视线停顿了一下,又回到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清晰得像是在敲鼓。
就在我以为他会拒绝,甚至可能会像对待张启明他们一样冷漠地让我滚开时,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更沉重了。
"那我们走吧。"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
我刻意站到他的左手边,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大半。狂风依旧夹杂着暴雨,但至少,他头顶那片天空,暂时被我的伞遮住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右半边身子很快就湿透了,冰凉的雨水顺着胳膊往下淌,带来一阵阵寒意,但我没动。
我们并肩走在暴雨中,谁都没有说话。
伞下的空间很小,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杂着雨水的清新气息。偶尔胳膊会不小心碰到一起,他的皮肤温热,和我冰凉的手臂形成鲜明对比,每次碰到,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悄悄用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保持清醒。顾酥泱,别忘记你在做什么。他是黎正宏的儿子,是仇人的儿子。你接近他,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别的。
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形成一道水帘,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脚下的柏油路湿滑无比,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积水倒映着路边店铺的霓虹灯光,红的、蓝的、黄的,全都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迷离又虚幻的色彩。
路过一家咖啡店时,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透出来,在雨中显得格外温暖。我无意间瞥了一眼玻璃窗,看到了我们的倒影——
少年身姿挺拔,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女孩站在他身边,微微仰着头看他,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温柔,像雨后初晴的阳光。
那个笑容很陌生,我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冷吗?"黎邧书突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就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异样的战栗。
我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看我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霓虹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湿淋淋的右肩上,微微蹙着眉。
"有一点。"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还是刻意放软的那种。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把我手里的伞往我这边推了推。伞柄上传来他手心的温度,很烫,烫得我像被火烫了一样,差点松开手。
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肩膀几乎完全靠在一起,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雨声、心跳声、呼吸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在小小的伞下形成一个密闭而诡异的空间。
"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不远了。"我打破了沉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仿佛想看穿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看向前面。拐过前面那个街角,就是我家租的那个老旧小区了。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棋盘已经摆好,棋子已经落下,我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黎邧书,这把伞,是我为你撑的,也是我为自己掘的坟墓。你是我复仇路上最重要的一步棋,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我会让你爱上我,然后,亲手毁了你所拥有的一切。就像当年,你父亲毁了我的一切一样。
雨滴顺着伞沿滑落,在我和他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帘子。透过雨帘,我仿佛看到了三年后的自己,站在黎邧书的墓前,手里拿着的不是白菊,而是他亲手递给我的那枚订婚戒指。
一股尖锐的疼痛再次刺穿心脏,比刚才掐在掌心的疼痛还要剧烈。我咬紧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能心软,顾酥泱。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