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世界，在七月正午的烈日下蒸腾、晃动。铁轨两旁的稻田绿得刺眼，蝉鸣声隔着厚厚的玻璃，变成一种模糊而固执的背景噪音。空调车厢里弥漫着混杂的气味：汗味、泡面味、劣质皮革味。阿伟，十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额头抵在滚烫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千篇一律的风景。
火车正驶向一个他毫无概念的远方城市，去投奔一个据说能介绍工作的远房表哥。父母送他上车时的殷切目光还烙在背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未来像窗外那片刺目的白光，模糊不清，又烫得吓人。
“下一站，清水镇。停靠时间，两分钟。”机械的女声广播响起。
清水镇？地图上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点。阿伟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火车开始减速，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哐当”声。窗外，简陋的月台、几棵蔫头耷脑的杨树、一个撑着遮阳伞卖冰棍的老太太，在强烈的阳光下投下短短的影子。一切平凡、普通、静止，像一幅褪色的旧照片。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的念头，像电流一样击中了阿伟的心脏。
他想下车。就现在。就在这个叫清水镇的地方。
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吸引他，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太普通，太陌生，太与他那沉重的“远方”无关。仅仅是因为火车停下的这短暂两分钟，提供了一个出口。一个逃离既定轨道、逃离被安排好的“远方”的微小缝隙。这冲动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纯粹，几乎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像在窒息的深水里，突然看到水面透下的一道光，只想不顾一切地浮上去吸一口气。
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撞到了小桌板，对面打盹的大叔不满地嘟囔了一声。阿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盖过了耳机里流淌的《反方向的钟》那标志性的前奏钢琴声。歌词在他耳边模糊地响着：
> “穿梭时间的画面的钟 / 从反方向开始移动…”
时间仿佛真的在倒流，又或者在他冲向车门的这几步里凝固了。阳光透过车门上方的玻璃，在他眼前切割出刺眼的光斑。车厢里浑浊的空气、邻座婴儿的啼哭、列车员催促的哨音… 一切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缓缓打开的车门，以及门外那片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小小的站台。
“嗤——”气动门完全打开，热浪夹杂着铁轨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伟一只脚已经踏在了车厢与站台之间的缝隙上。阳光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脸上，滚烫。他看到了站台边缘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正用蒲扇遮着额头，好奇地看着他这个动作突兀的年轻人。他看到了月台尽头那块写着“清水镇”三个褪色红字的站牌，在强光下显得那么小，那么安静。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耳机里，周杰伦的声音正唱到：
> “回到当初爱你的时空 / 停格内容不忠…”
不是为了回到过去，不是为了任何“爱”。他此刻的冲动，是对“未来”的一种微小、沉默、却无比真实的不忠。是对被书写好的命运剧本，一次微不足道却意义重大的偏离。
只需要再迈一步，只需要一秒钟，他就能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他就能让这趟奔向“远方”的列车，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小站，留下一个短暂的、只属于他自己的休止符。
车门开始发出“滴滴滴”的关闭预警声。列车员的目光扫了过来。
阿伟站在车门口，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清水镇的站台，像一个闪着微光的、触手可及的梦。
下一秒，他会怎么做？是退回车厢，让这十秒的冲动成为心底一个隐秘的烙印？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让这个平凡的午后，成为他人生轨迹上一个意外的拐点？
车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哐当”声，隔绝了外面灼热的光线。火车重新启动，加速，将那个小小的站台和那几棵杨树，连同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迅速抛向后方，再次变成飞速倒退的模糊色块。
阿伟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沿着鬓角滑下，有点痒。车厢里沉闷的空气重新包裹了他。
他摘下一边耳机，《反方向的钟》的副歌还在激烈地回响：
> “所有回忆对着我进攻 / 我的伤口被你拆封…”
伤口？或许有吧。是一种对未来巨大空洞的恐慌，是一种即将被定型的不甘。但刚才那十秒，那想跳下去的冲动，不是伤口，更像是在窒息中突然凿开的一个小孔，透进了一丝带着尘土味的、灼热的自由气息。
他摊开手心，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刚才，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瞬，他确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指缝中溜走了——不是机会，是一种更轻盈的东西，像一片被风吹走的羽毛。
他重新看向窗外。稻田依旧刺眼地绿着，蝉鸣依旧固执地响着。火车正不知疲倦地驶向那个“远方”。
阿伟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的弧度。那十秒的“未完成”，像一颗种子，悄悄埋进了他年轻的心脏里。也许它永远不会发芽，也许它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破土而出。谁知道呢？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列奔向未来的火车上，他知道自己曾经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小站，差一点就为自己按下了时间的暂停键。这就够了。他重新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大了一点。窗外的风景继续飞驰，而他的心跳，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也清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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