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族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在玄都的《清心诀》与净业丹滋养下,族中后辈脸上的灰翳淡了许多,连带着领地的梧桐木都抽出了新绿。
更难得的是,孔宣竟带着族人主动参与洪荒诸事——帮妖族修补被洪水冲垮的堤坝,替巫族医治受戾气所伤的勇士,甚至跟着玄都去五庄观,学镇元子培育灵根的法子,将凤族的梧桐苗赠予各族。
好事做多了,凤族周身的业障气霭肉眼可见地稀薄下去,虽未彻底消散,却已不再是那副阴鸷模样。
玄都每日教孔宣炼丹、讲道,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孔宣递来的梧桐蜜酿照喝,并肩看夕阳时也坦然受之,仿佛两人之间那些不经意的触碰、对视,都只是“道友之谊”。
可孔宣自己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会在玄都诵读道经时,盯着他翻动书页的指尖发呆;会在炼丹时,故意放慢动作,只为多闻一会儿他身上的药香;会在玄都提及“该回太清宫看看了”时,心头猛地一紧,找尽理由拖延——“这炉丹药还差火候”“族中孩童刚悟透心法,需再巩固几日”。
这些细微的变化,瞒不过最亲近的人。
这日金翅大鹏来看兄长,刚落地就撞见孔宣正对着一炉丹药出神,炉火烧得太旺,差点把药材炼焦。
换作往日,孔宣早该察觉,此刻却直到大鹏拍了他肩膀,才惊觉失态。
“哥,你魔怔了?”
金翅大鹏挑眉,目光扫过旁边摆放整齐的青衫——那是玄都换下的道袍,孔宣正拿着法术细细清洁,“不就一个太清的弟子吗?至于魂不守舍的?”
孔宣脸一沉:“胡说什么。”
“我胡说?”
大鹏嗤笑,“方才我在门外看了半刻钟,你盯着玄都的丹炉笑了三次,还偷偷闻他的袖子,当我瞎?”
孔宣被戳中心事,耳根微微发烫,却嘴硬道:“他帮凤族大忙,我善待他些,有何不妥?”
“善待?”
大鹏凑近,压低声音,“善待到他讲道时,你眼睛都快粘他身上了?善待到他说‘太清宫的丹炉更顺手’,你就想把凤族的万年玄铁送去给他铸新炉?”
孔宣被问得哑口无言,索性转身不理他。
大鹏却不肯罢休:“我说哥,你要是真对他有意思,就主动点!那玄都看着像块木头,你不挑明,他怕是能跟你论道论到天荒地老。”
这话倒是说到了孔宣心坎里。
他试过暗示——月下独酌时,说“凤族的月亮,比别处暖些”;并肩散步时,故意放慢脚步,让衣袖蹭过他的手臂;甚至拿了根最鲜艳的凤羽,想插在他发间,却被他笑着躲开,说“出家人不拘这些”。
木头,简直是块捂不热的木头。
正郁闷着,玄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道经:“孔宣道友,今日讲《道德经》的‘上善若水’,你……”
他话音顿住,瞥见孔宣微红的耳根,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戏谑的金翅大鹏,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
孔宣立刻恢复常态,接过道经,“正要听你讲道。”
金翅大鹏在一旁看得直摇头,悄悄退了出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兄长,怕是栽在那木头道人手里了。
午后,玄都教凤族孩童识字,孔宣就坐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看着。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玄都身上,他耐心地握着孩童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善”字,侧脸柔和得像幅画。
孔宣忽然起身,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壶蜜酿:“歇会儿吧。”
玄都接过水壶,仰头饮了两口,唇角又沾了点蜜渍。
这次,孔宣没再犹豫,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那点甜腻,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顿。
玄都的脸颊微微泛红,却没躲开,只低声道:“多谢。”
孔宣的心跳如擂鼓,却强作镇定:“无妨。”
他转身时,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木头又如何?
只要他肯让自己碰,总有焐热的一天。
凤族的业障还需慢慢化解,他与玄都的路,也还长着呢。
凤族上下近来都在偷偷议论一件事——他们那位素来只爱赤红长袍的族长孔宣,竟换上了一身青衣。
那是件极雅致的绿,像太清宫门前新抽的柏叶,又似玄都炼丹时炉边生出的青苔,衬得他本就昳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温润,却也让一众习惯了他红衣似火的族人看得心惊。
“族长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有小凤凰偷偷问金翅大鹏。
大鹏叼着灵果,斜睨着不远处正与玄都说话的兄长,嘴角撇了撇:“还能是什么?想穿得跟某人凑一对呗。”
他这话没说错。
孔宣换上绿衣的那日清晨,特意在梧桐树下站了许久,等玄都从丹房出来时,才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语气平淡:“今日换件衣裳,你看如何?”
玄都抬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认真点头:“很好。这颜色衬得你气色不错。”
孔宣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我瞧着你常穿青衣,想着或许……更显平和些。”
玄都“嗯”了一声,转身去取丹炉,显然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
孔宣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挺直了脊背。
绿衣就绿衣,至少站在玄都身边时,两人的衣袂拂过草地,青与绿交织在一起,像极了春日里相依的枝芽,总好过先前红与青的冲撞。
族里的长老见了,忍不住劝:“族长,凤族以红为尊,您穿绿衣,怕是会被各族耻笑。”
孔宣却淡淡道:“衣裳不过是外物,何分尊卑?”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玄都所在的丹房,“能让心境平和,比什么颜色都好。”
长老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多说。
他们虽不明白族长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却能感觉到,自从换了绿衣,族长周身的戾气淡了许多,连处理族中事务时,都少了往日的急躁。
金翅大鹏看得最是明白。
他兄长不仅换了衣色,连喜好都悄悄变了——以前只爱饮烈火淬炼的烈酒,如今却常泡玄都喜欢的清茶;以前议事时总爱坐在最高的梧桐枝上,如今却选了玄都炼丹时最常坐的石凳;甚至连书房里挂着的“凤鸣九天”图,都换成了一幅青竹水墨画,画旁还摆着玄都送的那卷《清心诀》。
“哥,你这也太明显了吧?”
大鹏实在忍不住,“连洗衣的侍女都知道,要把你那几件绿衣跟玄都道长的青衫晾在一起。”
孔宣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耳尖泛红:“胡说什么?不过是颜色相近,方便打理。”
“是是是,方便打理。”
大鹏拖长了调子,“那你盯着人家晾衣服的背影看半个时辰,也是为了‘方便打理’?”
孔宣被堵得说不出话,索性放下茶杯,转身去了丹房。
玄都正在炼新的净业丹,见他进来,抬头笑道:“正好,这炉丹药快成了,你试试火候?”
孔宣走上前,接过他递来的扇子,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扇动炉火。
两人并肩站在丹炉前,青衣与绿衣的衣袖偶尔相碰,像春风拂过草地,带着说不出的和谐。
“你今日的衣裳,颜色很特别。”
玄都忽然开口。
孔宣的心猛地一跳,期待地看向他。
“像极了太清宫后山的竹林。”
玄都望着炉火,语气真诚,“下次回去,我带你去看看,那里的竹子,比这衣裳的颜色更鲜润些。”
孔宣愣了愣,随即笑道:“好啊。”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叠在炉边的影子,忽然觉得,玄都这木头,或许也不是全然不懂。
至少,他说要带自己回太清宫看竹子呢。
至于衣裳的颜色……慢慢来吧。
总有一天,这青衣与绿衣,会被洪荒各族认作是一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