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像被拧干的湿毛巾，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车窗外的雨树飞快倒退，叶片上的光斑晃得我眼睛发涩，手里攥着的登机牌边角已经被汗濡湿。
爸爸送我们到机场时，我故意别过脸看停机坪，直到机舱门关闭的瞬间，才敢偷偷掀起窗帘 —— 他还站在原地，西装袖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了翼的鸟。
搬家货车停在排屋门口时，我正把脸贴在三菱越野车的车窗上。妈妈踩着高跟鞋下来的声音隔着车门传来，我慢吞吞地推开车门，月白色连衣裙立刻被热气裹住，黏在后背的皮肤上。行李箱上还贴着家里的托运标签，红色的 “易碎” 印章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就像我口袋里那张和班长她们的合影，边角已经卷了毛边。
“星眠，帮妈妈把书箱搬下来好不好？” 妈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我没应声，从后座捞起那本蓝色封皮的《红楼梦》，径直走到货车投下的阴影里坐下。其实我知道妈妈也在偷偷掉眼泪，昨晚整理行李时，她对着爸爸的西装看了半宿，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赌气 —— 凭什么爸爸可以留在熟悉的会议室里签文件，我却要跑到这个连蝉鸣都带着口音的地方？
工人搬东西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樟木箱上的铜锁叮当作响。我假装专心看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二楼窗台有片晃动的影子。
起初以为是风吹动的窗帘，直到第三次抬头时，正撞见一个男孩慌忙缩回去的背影，领口的白边像受惊的兔子般闪了一下。
他大概是觉得我没发现，过了会儿又探出头来。这次我没动，任由书页停在 “葬花吟” 那一页。
男孩戴着黑框眼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看我的时候总爱抿着嘴，像只偷瞄胡萝卜的小仓鼠。
有次卖红豆冰的三轮车经过，叮铃铃的铃声吓得他手忙脚乱地缩回脖子，我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指尖划过书页上 “他乡遇故知” 的批注，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妈妈端着柠檬茶走过来时，我赶紧把书合上。她递来的玻璃杯外壁凝着水珠，顺着杯身滴在我的帆布鞋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隔壁的林太太送了鸡蛋花过来，” 她往我手里塞了块纸巾，“说她家儿子也在读中四，开学也是高一，说不定能和你分到一个班呢。” 我含糊地应着，目光又飘向二楼 —— 那扇窗户空荡荡的，只有铁栏杆在阳光下投出交叉的影子。
晚饭时，妈妈把隔壁送来的咸鱼茄子煲倒进瓷盘里，香味混着窗外的鸡蛋花香飘进来。“林太太说她儿子叫林俊杰，” 她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比你大一岁，听说篮球打得很好，在学校里还挺受欢迎的。” 我扒拉着米饭没说话，脑海里却浮现出男孩慌忙躲起来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模样。
雷阵雨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行李箱上整理乐谱。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铁皮屋顶上，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江南的雨季，那时我总踩着积水跑到舞蹈房，琴房的师姐会留一盏灯等我。突然听见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吉他声，和弦弹得有些生涩，像是在练习新曲子。
我推开窗户，潮湿的风立刻卷着鸡蛋花香涌进来。二楼的灯光亮得很暖，那个戴眼镜的男孩正趴在窗台上，手指在吉他弦上笨拙地移动。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吉他弦 “铮” 地弹出个错音，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眼镜滑到鼻尖也忘了推。
雨雾里，我突然想起妈妈说的名字，林俊杰，舌尖轻轻念出这三个字时，竟觉得没那么拗口了。远处组屋区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落在黑丝绒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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