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倒要看看,这满城宵禁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真的只是天子的一己私欲,还是另有隐情?
果然,宽阔长街寂寥无人。出皇城后,他弃马车徒步而行。盏盏灯笼次第亮起,犹自诉说着方才上元佳节的喧嚣,却掩不住此刻的空寂。
忽觉手腕一紧,他猛然牵住我,在空旷的街道上奋力奔跑。积压许久的情愫如潮水奔涌,我抛开所有顾忌,任由他带着我,向着朦胧月色肆意狂奔。
双腿像灌满了铅,我踉跄着扶住朱漆廊柱,胸腔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疼。可唇角却止不住上扬,那股从心底泛起的欢愉,竟比上元夜的烟火还要明亮鲜活。
指尖触到廊柱冰凉的纹路,我猛然清醒——这不是梦境。记忆如潮水翻涌,史书上那些冰冷的文字突然有了温度:今夜,大汉宰相将与敌国私相授受军防图。
我攥住他广袖,掌心沁出薄汗:“你的真名是什么?”
他转身时,眼角眉梢还凝着未散的笑意,星子般的眼眸却突然变得幽深。那目光直直撞进我心里,搅得胸腔发烫。
“这算第二个问题?”他的声音裹着夜风,带着惑人的尾音。
我重重颔首,喉间发紧。
“南宫悕,悲悕的悕。”他答得坦荡,广袖被风吹起,露出腕间一道淡粉色疤痕,像朵将谢的桃花。
这个名字如惊雷炸响。我死死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耳畔轰然响起史书中的记载:平汉景帝三皇子南宫悕,景帝前二十年新帝登基时离奇失踪,或言殁于战乱,或言归隐山林。而此刻站在我眼前的人,竟顶着他兄长南宫㛓的名字,隐姓埋名千年。
月光落在他微扬的嘴角,将那抹笑意镀上银边。这样清朗如风的青年,真的会是史书里那个弑兄篡位的暴君?
夜色浓稠如墨,唯有星子在天穹闪烁微光。他的声音裹着薄霜般的清冽,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女公子,三件事已办妥,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微微眯起眼,望着漫天星辰,试图从那浩瀚的星河中寻得一丝答案。良久,我终于开口,声音里藏着几分试探与疑惑:“你究竟是谁?”喉间滚动着未尽的猜测——是清冷疏离的南宫㛓,是心思深沉的南宫悕,亦或是那个令我又恨又怨的昏君?
“我…是…”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远处骤然响起的哨声刺破寂静。他忽然冲我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恍若隔世:“这个问题,且容我暂避锋芒可好?待来日,定当坦诚相告。”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他已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你先回宫中,我有要事需即刻处理。”话音刚落,一名破虏营将士已牵马而至。他飞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之姿与平日判若两人。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然问道:“可愿与我同去?”
我几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下一刻,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掌掠过耳畔,微凉的银白面具覆上面庞。那掌心的薄茧轻轻擦过我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答应我,莫要摘下它。”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胸腔深处缓缓溢出,带着某种郑重的承诺。我浑身僵硬,完全没料到他会靠得这般近,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上我的脸颊。
良久,我才轻轻颔首。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在我的发丝间短暂停留,似有若无的眷恋从他眼底倾泻而出。那眼神太过陌生,又太过炽热,灼得我几乎不敢直视。夜色中,他的身影与星光渐渐融为一体,只留下那一句未尽的承诺,在风里轻轻摇晃。
我望着那双眼眸里翻涌的暗潮,却始终参不透其中藏着的千言万语。他缓缓俯下身,隔着冰冷的面具落下一吻。
“这次不要走了,好吗?”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还来不及回应,他已翻身上马,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都没发现,他转身时眼角滑落的两滴清泪,在月光下闪了闪,便融入了夜色。
身后传来士兵的声音:“女公子若要去,便随我们一同吧。”我望着空荡荡的前路,只觉夜风拂过耳畔,带着几分怅然若失。
二
破虏营的玄甲映着冷月寒光,这支由南宫㛓亲手锻造的精锐之师,曾以“竹四虎”的威名震慑敌胆,在史书上留下赫赫战功。如今却用来护送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穿越而来的女子,实在像是拿屠龙刀裁纸般荒诞可笑。
夜风从车帘缝隙里钻进来,我下意识裹紧身上的披风,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李齐,平汉当朝宰相,按我原本世界里的历史记载,就在景帝十五年正月十五上元夜,他会将平汉城防图秘密交给北元。次年三月,敌国铁骑便会踏破边关;十二月,南宫㛓率领破虏营绝地反击,重创敌军后,顺势杀兄夺位登上皇位。
这么推算下来,李齐今夜必然要有所行动。可真正令我心慌的,是历史上分明写着南宫㛓暗中协助李齐通敌。
想到他望向我时,眼底翻涌的深沉爱意,仿佛能将人溺毙其中。可这温柔得近乎炽热的眼神,他当真是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吗?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摆,我自嘲地摇头。不过短短一夜相处,怎么就对他生出这般不切实际的期待?
可李齐会在哪里通敌呢?
夜风拍打车帘发出细碎声响,我捏着裙摆的手指微微发颤。宵禁后的西门、东门紧闭如铁,唯有南门与北门还留有缝隙。南门外密林丛生,地势崎岖,根本不利于北元骑兵撤离——除非他们想葬身于蜿蜒山道间。
掌心沁出冷汗,思绪却愈发清晰。李齐此人素善水战,府中常年养着精通操舟的死士。北门水网交错,河道直通北境,若是将城防图藏于密舟,借着夜色顺流而下,不出三日便能将机密送至北元营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原来史书里轻飘飘的"通敌"二字背后,藏着如此缜密的盘算。
寒夜的风从车帘缝隙灌入,我突然僵在原地——那些本不该属于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泛黄的纸页在脑海中翻动,铅字清晰地写着:"景帝十五年上元,李齐于北门水驿交图,舟行三日夜至北元。"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我死死咬住下唇。
为什么这些本应存在于史料中的细节,此刻竟像烙在心头般清晰?难道穿越带来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如果连这般隐秘的情节都已知晓,那南宫㛓的真心,又是否早已写在既定的结局里?
“去北门,快送我去北门!”我扒着马车窗沿,朝队列最前方的玄甲士兵大喊。寒风灌进喉咙,呛得眼眶发烫。
领头的将士勒住缰绳,兜转马头时甲胄碰撞出清响。他隔着面甲看向我,声线像浸了霜:“主公吩咐,先将女公子送至皇宫。宫内自有人接应,护您出城。”
这话惊得我指尖发凉。车辇颠簸着碾过青石板,我死死攥住窗框:“你家主公在哪?”喉间泛起铁锈味,记忆里南宫㛓昨夜跨马离去的方向,分明正对着北门。
“你家主公是不是在北门?!”我猛地掀开帘子,夜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破虏营阵列突然凝滞,将士们沉默的姿态比任何回答都更刺目。
当那声“是”从队列深处传来时,我听见胸腔里某根弦“铮”地绷断。车外的月色碎成银箔,铺就一条通向北门的路。他在那里做什么?真的握着李齐递来的城防图,谋划着改写史书的通敌大计吗?
耳际残留的温热气息还未消散,面具上那枚带着体温的吻却已凉透。心尖猛地一刺,我反手扯过缰绳,调转马头便向北门狂奔。
从未碰过缰绳的手掌死死攥住皮革,骏马前冲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可此刻哪还顾得上疼痛?
风如利刃刮过脸颊,我却像被某种执念驱使,任由马匹载着我冲向夜色深处。身后传来破虏营士兵的呼喊,却都被呼啸的风声撕成碎片。
马蹄踏碎满地霜华,胸腔里翻涌着酸涩与惶惑。南宫㛓,你眼底的温柔难道都是假的?
南宫㛓,你真的会通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