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海大后街的蝉鸣密得像张网，午后两点的阳光把青石板路晒出了沥青的味道。我攥着森川硬塞给我的薄荷糖，糖纸在手心被焐得发软，拐进巷口那间挂着靛蓝布帘的茶屋时，布帘上绣的鸢尾花正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谁在蓝布上轻轻呵了口气。
“初雪茶屋”的木牌边角磨得发亮，旁边竹筐里的鸢尾开得正好，蓝紫色的花苞半抿着，像被阳光吻过的嘴唇。森川说这里的柠檬茶“甜得能粘住夏天”，可我盯着布帘上的鸢尾花纹，想起的却是柳莲二那张写满数据的纸条——茶屋刚好在鸢尾花田的必经之路上，下午三点的紫外线强度最低。
风铃在推门时发出清脆的响，玄米茶混着柠檬的香气扑面而来。吧台后擦杯子的老奶奶抬起头，银发在光线里泛着珍珠白，眼角的皱纹笑成了月牙：“小姑娘，要点什么？”
我的目光落在吧台上的玻璃罐上，泡在水里的柠檬片被阳光照透，成了透明的金黄。“一杯冰柠檬茶，谢谢。”手指绞着书包带，我又补上一句，“老板娘，您窗台上的鸢尾花……很好看。”
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笑容深了些：“这是‘蓝丝绒’，种了好些年咯。以前啊，有个总来喝茶的小少年，最喜欢趴在窗边看它。”擦杯子的动作顿了顿，她忽然说，“那孩子头发是少见的紫灰色，跟这花瓣一个色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书包带被攥得更紧了。紫灰色头发……十二岁那年医院病房的白床单，少年苍白的脸，还有他接过我折的歪扭鸢尾时，忽然亮起来的眼睛，像被投了颗石子的湖面。
“您说的是……幸村精市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脸颊热得像被阳光直射。
老奶奶没回答，转身从吧台底下搬出个铁盒。铁盒打开时发出“咔哒”声，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便签纸，边角都磨圆了。“这孩子小时候总来我这儿，”她捻起一张便签，上面是稚嫩的字迹，“把便签卷成花茎插在瓶子里，说要送给‘像阳光一样的人’。”
我接过那张便签，指尖触到纸页上浅淡的折痕，像是被谁反复捏在手里过。便签上写着：“今天的柠檬茶很甜，像小萤折的鸢尾。”
小萤……是小时候他对我的称呼。喉咙忽然发紧，我看见老奶奶又拿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是个没折完的鸢尾，边角用蜡笔歪歪扭扭写着“小萤”——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在医院走廊里笨手笨脚折的第一个鸢尾，当时觉得太丑，随手扔了，原来被他捡起来了。
“精市这孩子啊，”老奶奶往茶杯里续着热水，蒸汽模糊了她的脸，“小时候总往医院跑，难得见他对着什么东西笑。每次喝柠檬茶，都盯着窗外说‘像阳光一样’。”
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水声在屋里响着。我想起上周在训练馆看见他藏起的袖口，想起图书馆那本医学书上“先天性心脏疾病”的字样，忽然懂了柳莲二给我“光照数据”的意思——鸢尾需要避开强光才能好好开花，就像有些人，必须把自己藏在阴影里，才能看起来像在阳光下。
“老板娘，”我的声音有点抖，“幸村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她没回答，只是指了指窗外：“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我猛地回头，心脏像被攥紧了。幸村精市站在茶屋门口，网球拍袋斜挎在肩上，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住，看见我时，紫灰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像落了片雪花的湖面。
“鹈饲同学？”他推开门，风铃又响了，“你也来喝茶？”
老奶奶笑着递来两杯冰柠檬茶，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刚说你呢，精市。今天的茶多加了蜂蜜。”
我们隔着小小的木桌坐下，谁都没说话。我盯着他握杯子的手，指节有些泛白，袖口是干净的白色，没有胶布。阳光从他发间漏下来，在桌面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他十二岁时病床前的阳光。
“听森川说，你的画稿遇到瓶颈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比在学校时柔和些。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视线落在他手边的玻璃杯上，柠檬片在茶水里轻轻转着圈。“我听说……你小时候很喜欢折纸鸢尾？”
他喝茶的动作顿住了，茶水在杯里漾出一圈圈涟漪。抬眼看我时，阳光正落在他睫毛上，把紫灰色的瞳孔染得浅了些。“嗯，”他轻声应道，喉结轻轻滚动，“因为那是我收到过的，最像阳光的礼物。”
吧台后的老奶奶低低地笑了，开始擦另一个玻璃杯。窗外的鸢尾花苞又绽开了一点，蓝紫色的花瓣上落着午后三点的阳光——正是柳莲二纸条上写的，“紫外线强度最低的时刻”。
我端起柠檬茶喝了一口，蜂蜜的甜混着柠檬的酸，像融化的阳光淌进喉咙。十二岁那年，我偷偷把柠檬茶塞进他床头柜，被护士阿姨骂了，他却笑着说“像阳光”。原来他一直记得，记得那个笨手笨脚折鸢尾的小丫头，记得那些被藏在便签纸里的、像阳光一样的瞬间。
布帘又被风吹起，靛蓝的鸢尾花纹在光影里明明灭灭。我看见幸村的目光落在我手边那个老奶奶给的折纸鸢尾上，嘴角慢慢弯起来，眼神温柔得像杯里的蜂蜜柠檬茶。
也许森川说得对，光从来不是单向的。当我偷偷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在透过鸢尾花的影子，看着躲在阴影里的我。
这个夏天还很长，柠檬茶很甜，而我和他之间，像这茶屋里的鸢尾一样，在合适的光照里，正慢慢舒展开第一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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