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混着夜风从破窗灌进来，扑在简穗脸上，激得她一个寒颤。阁楼里只剩下蜡烛将尽的微弱光晕，和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地上那张泛黄的报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周永国被制服在地的扭曲面容。父亲的名字印在“主导裁员”的冰冷铅字后面。还有周烬手臂上那个颜色刺目鲜红的“3”——那不是旧伤的印记，那是他亲手刻下的、滚烫的认罪书，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由父辈恩怨浇筑的血碑。
她以为自己是光，却可能只是他深渊里另一道狰狞的阴影。
“呵……”一声短促、干涩的苦笑从喉咙里挤出来。她撑着冰冷潮湿的木架站起身，后背的钝痛提醒着她刚才的狼狈。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旧物——褪色的弹珠，磨亮的铜哨……最终定格在墙角一把锈迹斑斑、沾着木屑的旧美工刀上。那是周烬用来削铅笔的，刀片磨损得厉害，边缘却依然透着冷硬的光。
一股冰冷的决绝，混着悬疑作家特有的、近乎病态的孤注一掷，猛地攫住了她。
她弯腰，捡起了那把美工刀。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
周烬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冰冷刺骨的雨夜里狂奔。雨水冲刷着他额角的伤口，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远不及左臂上那道新刻的“3”字疤痕传来的灼烧感。简穗的话像淬毒的匕首，反复在他脑海里搅动。
“你早就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
“你他妈在惩罚谁？！”
还有她撕开他袖口时，那双眼睛里瞬间涌起的、混合着震惊、痛楚和……失望的眼神。那道目光比任何拳头都重，砸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他冲进筒子楼那间永远弥漫着劣质酒精和绝望气息的家，看也没看沙发上那个蜷缩着、默默流泪的影子（他的母亲），径直摔上了自己那扇薄得像纸板的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冻得他牙齿打颤。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左臂上那个“3”字，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提醒着他那无可辩驳的罪证。
他闭上眼，医院催款单上“三日内缴费”那几个冰冷的红字，又浮现在眼前。哥哥惨白的脸，母亲绝望的呜咽，父亲醉醺醺的咒骂和拳头……还有简穗那张固执的、带着青紫的脸。所有声音、画面扭曲在一起，像巨大的绞索，勒得他无法呼吸。黑暗里，只有手臂上那道自己刻下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而真实的痛楚，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锚点。
他需要这痛。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刮擦声，穿透了雨幕和墙壁，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吱…嘎…吱…嘎…
那声音沉闷，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像是用很钝的金属在粗糙的墙面上反复切割。方向，来自隔壁那间早已废弃、连门板都塌了一半的空屋。
周烬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那刮擦声……那位置……隔壁空屋斑驳剥落的墙皮……
一个近乎荒谬又让他血液瞬间冻结的念头，闪电般劈入脑海！
“操！” 他低吼一声，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撞开房门，甚至顾不上穿外套，赤着脚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几步冲到隔壁废弃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前，借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简穗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面最显眼、墙皮大片剥落如同疮疤的墙壁前。她微微弓着背，湿透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轮廓。她右手紧握着那把锈迹斑斑的美工刀，正一下、又一下，极其用力地在斑驳的灰泥墙面上刻划着。
吱…嘎…吱…嘎…
每一次用力，她削瘦的肩膀都因反作用力而微微震动。废弃屋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菌气味，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土腥。墙皮碎屑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下。
她在刻什么？
周烬的呼吸窒住了，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墙。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淌下，模糊了视线，但他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巨大、扭曲、边缘粗糙的阿拉伯数字——“3”。
那个数字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线条深深刻进墙体，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底色，像一道狰狞淌血的伤口。简穗还在用力，刀尖刮过砖石，发出刺耳的锐响，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迸溅。
“简穗！” 周烬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你他妈在干什么？！住手！”
简穗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雨水打湿的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黑色火焰，直直地刺向门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然后，她当着周烬的面，从湿透的校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小截白色的、顶端还带着红色蜡封的生日蜡烛——那是很久以前，周烬不知从哪里弄来塞给她的，被她随手丢在饼干盒角落的东西。
她拿起蜡烛，另一只手掏出一个小小的、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嚓！”
细小的火苗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艰难地跳跃起来，映亮了她半边脸颊，也映亮了墙上那个巨大、丑陋、如同诅咒般的“3”。
简穗举着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一步步走向墙壁上那个她亲手刻下的“3”。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颤抖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周烬，”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穿透雨幕，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进周烬耳膜，“看清楚！”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疯狂和绝望：
“你要的监狱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手中跳跃的火苗，狠狠摁向墙壁上那个巨大“3”字的中心！
“滋啦——”
火苗接触到潮湿粗糙的墙皮，发出一声微弱的、如同垂死挣扎的声响。蜡烛顶端红色的蜡瞬间融化，滚烫的蜡油滴落在斑驳的灰泥上，又迅速冷却凝固。火苗顽强地舔舐着刻痕里干燥的砖粉和木屑，开始有细微的烟冒出，墙皮被高温炙烤，边缘开始卷曲、发黑、剥落。那个巨大的“3”，在火光的映照下，扭曲变形，仿佛活了过来，正被无形的火焰焚烧、吞噬！
“烧了这堵墙！”简穗死死抵着蜡烛，滚烫的蜡油顺着她的手指流下，带来灼烧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烬，嘶声力竭地吼出最后一句，如同泣血的诅咒：
“——或者烧死我！”
废弃屋内，灼热的蜡油气味、墙皮烧焦的糊味、灰尘的霉味混杂在一起。那簇微弱的火苗在巨大的、扭曲的“3”字中心挣扎着，燃烧着，光芒映照着简穗决绝而疯狂的脸庞，也映照着门口周烬那张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震惊而缩成针尖的脸。
雨水顺着周烬赤着的脚踝流下，在地上积起一小滩冰冷的水渍。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火苗舔舐墙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看着那个在火中扭曲、剥落的巨大“3”，看着简穗被蜡油烫红却死死握住蜡烛的手，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仿佛要将自己也一同焚尽的疯狂火焰……
那道由父辈仇恨、家庭重担、自毁倾向和绝望未来共同浇筑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心墙，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疯狂的一幕，被那簇在风雨中飘摇却执拗燃烧的微弱烛火，狠狠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有什么东西，在周烬冰冷坚硬的心底深处，伴随着墙皮剥落的细微声响，轰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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