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烬的呼吸像拉破的风箱,每一声都刮在简穗耳膜上。阁楼里那点可怜的烛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近乎狂乱的暴戾。笔记本散落的纸页,如同被肢解的蝴蝶翅膀,零乱地铺陈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
“规划我的人生很有意思是吗?大作家?” 他每一个字都淬着冰,视线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她煞白的脸。“你笔下那些囚犯——” 他猛地俯身,带着浓重的烟味和血腥气,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有没有告诉你…被人当提线木偶是什么感觉?!”
简穗被迫仰着头,下颌骨被捏得生疼。她看着他眼底翻涌的、近乎毁灭的痛苦和愤怒,那里面除了被操控的屈辱,似乎还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深渊。她没挣扎,只是定定地回视着他燃烧的眼睛。
“是,” 她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疲惫的坦荡,“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狱警。” 她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写满“阻止周烬入狱”的疯狂计划、时间线、风险评估的纸页,“一遍遍计算,一遍遍推演…想着怎么把你从那条路上拽回来。”
周烬掐着她下巴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泛白。
简穗却突然动了。她没有去掰他的手,而是猛地伸出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抓住周烬左臂的袖口,狠狠向下一扯!
“嗤啦——”
廉价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刺耳。
周烬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旧疤,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那些疤痕颜色深浅不一,像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少年苍白瘦削的皮肤上。而在靠近手腕内侧最显眼的位置,一道“颜色异常鲜红”的疤痕,如同刚刚凝结不久的血痂,深深烙印在皮肤上——那是一个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数字:“3”。
那个前世禁锢了他所有光明的监舍编号。可这道疤的颜色…太新了!新得完全不像是旧伤!
时间仿佛凝固了。阁楼里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
周烬眼底的狂怒瞬间冻结,被一种更深的、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狼狈和暴怒取代。他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猛地甩开掐着她下巴的手,试图抽回自己的胳膊,声音嘶哑破碎:“你他妈…放手!” 他本能地想用另一只手去遮挡那个刺目的“3”。
简穗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颜色异常鲜红的“3”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狠狠摔在冰面上。前世隔着探视玻璃看到的、穿着囚服、眼神灰败的周烬,与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眼神凶狠的少年,在这一刻轰然重叠。但这道疤的颜色…这不该是旧伤!这个认知像冰锥刺进她的脑海。
“我规划你的人生?” 简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被点燃的痛楚,像淬火的刀锋,“可周烬——”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砸在他脸上,“你早就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
她空着的手指向他手臂上那个刺目鲜红的“3”,指尖因为激动而颤抖:“这道墙…这道你自己一刀刀刻下的‘墙’!是你自己砌的!你早就把自己关进去了!比任何监狱都早!你他妈在惩罚谁?惩罚那个烂酒鬼?惩罚你那个只会哭的妈?还是惩罚那个躺在医院里等死的哥?!”
她的话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周烬最脆弱、最不堪的神经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被戳破隐秘的羞耻和巨大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尤其是那个“3”,那个颜色鲜红、如同烙印般的新疤,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闭嘴!” 他猛地挥臂,巨大的力量将简穗狠狠掼开!
简穗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堆满杂物的旧木架上。“哗啦!” 一个蒙尘的旧铁皮饼干盒被撞落在地,盖子摔开,里面零碎的小物件滚了一地。
周烬看也没看她,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纸页和那个暴露了他所有不堪、颜色异常刺眼的“3”字疤痕,像一头濒临崩溃的困兽。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冲下了摇摇欲坠的楼梯,脚步声沉重而仓惶地消失在雨夜里。
简穗靠在冰冷的木架上,大口喘息,后背的钝痛和心里的绞痛交织在一起。她看着地上那个摔开的饼干盒,还有散落出来的东西——几颗褪色的玻璃弹珠,一个磨得发亮的铜哨子,几张泛黄的、画着幼稚涂鸦的纸片……都是些童年微不足道的玩意儿。
她的目光被盒底的一样东西死死抓住。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旧报纸。露出来的一角上,印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激动地对着镜头喊着什么,背景似乎是某个工厂大门。照片旁,一行加粗的铅字标题,像一道闪电劈进简穗的脑海:
“红星机械厂大规模裁员引冲突,工人周永国持械抗议被制服!”
周永国!
简穗的心跳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她颤抖着手,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张报纸,猛地展开!
报纸的日期赫然是七年前。照片上那个神情激愤、被几个保安模样的人死死按在地上的男人,眉眼间依稀有周烬的影子。而标题下方,还有一行稍小的字,清晰地写着:
“据悉,此次裁员由新任副厂长简振华主导……”
简振华。
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简穗握着报纸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报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的指尖,上面铅印的字迹像烧红的铁块,烫得她眼睛生疼。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周烬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恨意从何而来。明白了那句“连活着都是罪”背后,压着的不仅仅是破碎的家庭,还有父辈之间无法化解的仇怨。他手臂上那道颜色异常鲜红的“3”字疤痕,此刻在简穗眼中,仿佛变成了一枚滚烫的烙印,不仅烙在周烬的皮肉上,也狠狠烙在了她自以为是的救赎之心上。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阁楼薄薄的顶棚上,像无数冰冷的嘲笑。摇曳的烛火猛地一跳,将简穗失魂落魄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皮上。那墙皮上,她曾经刻下的几只歪歪扭扭的蝴蝶,在昏暗的光线下,翅膀边缘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
她以为自己穿越回来,是手握剧本的救世主。
却原来,她和她带来的“拯救”,本身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周烬痛苦根源的一部分。她自以为的光,或许在他眼中,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