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凛冽的寒风依旧盘旋在京城上空,不肯轻易退去。
荣宁二府却已是热火朝天,仿佛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一股灼人的暗流。
元妃省亲,这四个字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压在贾府每个人的心头,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即将沸腾的喧嚣和焦灼。
府邸各处,仆妇小厮的身影匆匆如织,穿梭不息。
沉重的楠木屏风被合力抬起,在廊下缓慢挪移;硕大的铜盆里,滚水和皂荚的气息蒸腾而起,蒸得人额头冒汗;更有无数绣架花绷被团团围住,细密的针尖在锦绣之上跳跃舞动,针尾的丝线闪着细微的光。
人人脸上都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懈怠,肃穆之中又隐隐透着一股大典临近前的亢奋。
偌大的府邸,如同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庞大器物,每个部件都在高速运转,发出低沉而有序的嗡鸣。
辰时刚过,府门大开,几名身着石青色蟒袍、头戴乌纱描金帽的内廷太监,在贾政、贾琏、贾珍等府中男主子的躬身陪伴下,步履沉稳地踱入了仪门。
为首的是位面皮白净、眼神锐利的老太监,目光扫过之处,无形中便有一股迫人的压力沉沉压下。
“给各位公公请安。”贾政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持重,微微欠身。
老太监只略略颔首,眼皮一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庭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庭院的风声:“奉旨,先来看看各处安置。更衣之所,宴息之堂,行礼受贺之地,设宴之处,起坐退步之所……一处一处,都须清楚明白,错不得半分规矩。”
他身后的几个年轻太监早已垂手肃立,目光随着领头太监的视线快速移动。
“是,公公这边请。”贾珍忙侧身引路。
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向后进院落行去。
风从长长的廊道深处打着旋儿灌出来,发出呜呜的空响,卷起地上几片枯叶。
廊下侍立的几个媳妇子被吹得一个哆嗦,鬟鬓微乱。
老太监微微蹙了下眉头,但脚步未停。
贾政与贾珍对视一眼,面上虽竭力维持着沉稳,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黛玉(月欣然)一身素净的莲青色袄裙,裹着厚实的银狐斗篷,并未随众人簇拥上前,只远远缀在人群之后。
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紫铜手炉,指尖却依旧沁着微凉。
方才太监那句“更衣之所”的话音刚落,她脑海中便不期然地浮现出刚才那阵穿堂风的呜咽,以及那几个丫鬟鬓边被吹散的碎发。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布局,目光掠过那长长的廊道入口,又落在预备设作更衣处的敞轩位置。
这敞轩位置虽好,四通八达,但恰恰暴露在风口上……念头微动,她侧身对身旁侍立的雪雁低语了几句。
雪雁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预备用作元妃更衣休憩的敞轩。
轩内陈设已初见雏形,锦障牙屏,熏笼铜鼎,无不精洁。
然而此时,一阵毫无遮拦的风径直穿过轩门,猛地扑了进来,吹得老太监帽后的束带飘起,案几上铺设的锦缎也微微颤动。
几个小太监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贾政等人的脸色瞬间有些发僵。
此时,雪雁恰到好处地领着几个粗壮的仆妇抬着一架高大厚重的紫檀木雕花座屏走了进来。
这屏风做工精细,分量十足,恰似一道坚实壁垒。
黛玉(月欣然)这才莲步轻移上前,对着老太监微微一福:“公公容禀。”
“此处轩敞清净,原是妥帖。”
“唯此间风口,冬日穿堂风甚烈,恐拂了娘娘鸾驾,亦扰了娘娘更衣之清净。小女斗胆思忖,若移此座屏置于此处……(指了指方向)”
“或可稍阻寒气,亦能隔出一方更私密安稳之所。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老太监的目光自黛玉(月欣然)沉静的眉眼扫过,又落在那架厚重华美的座屏上,再抬眼望向敞轩入口处那无形的风口,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
“嗯,”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算是应允,随即转向贾政,语调平淡无波,“贵府上这位小姐,心思却是细巧。”
贾政一怔,旋即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旋即化为宽慰,连忙拱手:“公公谬赞,小女无知妄言,幸得公公指点。”
他看向黛玉(月欣然)的目光,除了惯常的温和,此刻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刮目相看。
黛玉(月欣然)微微垂首,退回人群边缘。
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炉光滑的珐琅。
晌午过后,府中各处的清扫、布置、归整依旧如火如荼。
黛玉(月欣然)独自回到轩馆,馆内比平日清净许多,紫鹃正带着小丫头在细细擦拭书架上的青瓷瓶。
窗前的书案上,摊开着几卷书。
最上面一本,赫然是图文并茂的《营造法式》,旁边摊开的素笺上,墨迹犹新,绘着几处亭台水榭的简略平面图,线条清晰,标注着细密的朱砂小楷——何处当添设围挡,何处需预留更便捷的通道,何处人群转向恐生拥挤……
她坐回案前,取过一支细毫小楷,蘸了墨,正欲在一处廊桥连接处再加旁注(装的,纯乱点)。
门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竹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带着一身清冽寒气的贾宝玉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手里捧着个竹编的小圆盒子:“林妹妹!快瞧瞧,外头铺子里新得的胭脂膏子,颜色极正,配你……”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黛玉案头摊开的《营造法式》和她笔下那线条明晰、标注详尽(随手涂画、标注)的图纸上。
宝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那双时常含着痴意与热忱的明亮眼眸里,此刻满满地盛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这是……”他舌头像是打了结,怀里的胭脂盒子脱手而出,“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几枚精巧的胭脂膏子撒了出来,红艳艳地滚在青砖地上,如同骤然滴落的血珠。
黛玉(戏·月欣然·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反应惊得手腕微微一抖,一滴墨点险些落在图上。
她抬起头,看着宝玉那副惊得魂飞天外的模样,心中了然。
这位“无事忙”的宝二爷,怕是绝想不到他病弱的林妹妹案头会放着这等营造工巧之书(虽然我是装的)。
“二哥哥来了。”
“不过是看看这书里的规制图样,琢磨着省亲那日各处路径如何行走更顺畅些。免得人多冲撞,失了体统。”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胭脂,唤道:“紫鹃,收拾一下。”
紫鹃忙应声过来,蹲下身小心拾捡。
宝玉这才像是活了过来,猛吸一口气,几步跨到书案前,几乎是趴在图纸上,指着上面一处标着“沁芳闸桥人流疏导”的朱砂小字,声音都变了调:“妹妹!你……你竟懂得这个?这……这图是你画的?如何分流?如何规避冲撞?”
宝玉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黛玉(月欣然),如同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那眼神里混杂着强烈的惊叹、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和失落——
仿佛属于他的那个只知吟诗、与自己心意相通、不染俗务的林妹妹,忽然间变得有些遥远而陌生了。
黛玉(月欣然)被他这般炽热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脸,淡淡道:“不过偶翻此书,见其规制严谨,布局有序,便依样画葫芦地描摹了几笔,聊作排遣罢了。哪里谈得上懂?二哥哥莫要大惊小怪。”她顿了顿,目光落回图纸,“只是想着,省亲那日,阖府上下千百号人,又有宫里的贵人、内侍宫娥,各处行走若全无章法,岂非一团乱麻?避了冲撞,大家便宜。这图……也只是闲来无事随意标注,二哥哥切莫当真。”
“随意标注?好妹妹,你这随意标注,比外头那些专司营造的相公们画的还要清楚明白!”宝玉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指着图纸上另一处标注,“你看这里,‘乐声起处宜设回音壁’,妹妹你连声音如何传递都想到了!这岂是随意能标注出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恨不能立刻将这图纸拿去给老爷们看,证明他林妹妹何等超凡脱俗、聪慧绝伦。
然而他话未出口,已被黛玉截断。
“二哥哥……”
“这等粗浅东西,不值一提,更别提去扰老爷的清静。”
“今日之事,权当未曾见过,如何?”她抬眼,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宝玉,眼神里没有恳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
宝玉满腔的热情话语被她这眼神一照,如同沸汤泼雪,瞬间哑了火。
他呆呆地看着黛玉(月欣然),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垂下肩膀,嘟囔着:“罢了罢了……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他眼神复杂地又瞥了一眼那图纸,“妹妹这般见识,竟藏在深闺,不为人知……”
那语调里,失落之意更浓。
黛玉(月欣然)不再言语,只重新拿起笔,目光专注(装模作样)地投向图纸。
宝玉呆立片刻,看着妹妹那清冷沉静的侧影,心中那点疑惑和怅惘终究化作了意兴阑珊的失落。
他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胭脂盒盖子,在紫鹃无声的目光中,垂着头,闷闷不乐地踱了出去。
帘子落下,轩馆内复又安静下来,只余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微响。
几日倏忽而过,转眼已是正月十一。府中事务愈发繁冗如麻。
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临时充作了理事之所,此时更是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粥。
王熙凤立在当地,头上勒着金丝八宝攒珠抹额,身上穿着桃红撒花袄,底下是翡翠撒花洋绉裙,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名册单子,柳眉倒竖,一双丹凤三角眼精光四射,声音又急又快,脆生生的像爆豆子:
“管厨房的嫂儿!你那几个上灶的婆子,晚间值夜的人呢?名单又给我漏了一个!还有园子里各处灯火,守夜的婆子小厮,名单对不上数!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儿宫里又有人来查点,到时候一个个吊着脖子问我,我拿什么回话?难不成说我王熙凤是个没嘴的葫芦,连这点子人头都点不清?你们底下这些管事娘子,都是吃干饭的不成?”她说着,将手中一叠纸重重拍在旁边的紫檀木大案上,震得上面的茶碗盖子叮当作响。
底下几个管事娘子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喘。
周瑞家的陪着笑脸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二奶奶息怒。实在是事多人杂,千头万绪的,一时半刻……”
“一时半刻?”凤姐儿眉毛一挑,声音陡然拔高,“等元妃娘娘的鸾驾到了门口,你们是不是还要跟宫里的人说‘一时半刻’没准备好?天底下有这样办事的规矩吗?”
她越说越气,胸口起伏,眼前阵阵发黑,连日来的焦躁劳累堆积如山,此刻终于寻到了一个爆发口。
就在这时,门帘一动,黛玉(月欣然)带着紫鹃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莲青色袄裙,外罩银狐斗篷,在这喧闹焦灼的房间里,像一缕清冷的月光悄然泻入。
她目光扫过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未多言,只是走到案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轻轻放在凤姐方才拍下的那叠混乱名册之上。
“凤姐姐……”
“我胡乱拟了个值夜人手的单子,姐姐瞧着可还使得?”
凤姐正在气头上,闻言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那素笺,刚要发作,目光却被上面清晰工整的蝇头小楷吸引住了。
只见那笺上并非简单罗列人名,而是分门别类:“灯火巡查”(下设“园内各处”、“水榭廊桥”、“省亲别墅正门”三班)、“灶上值守”(分“茶点灶”、“正宴灶”、“宵夜灶”三班)、“门户巡视”(分“东路角门”、“西路角门”、“后街小门”三班)……每一班下,人名、职责简述、轮替时辰,清清楚楚。
更妙的是,原本排得满满当当、人手看似捉襟见肘的名单,经过如此这般按技能(擅长登高者守灯,熟悉厨房者管灶,心细身健者查门)重新整合编排,竟生生辟出了几处空隙,显出了轮替的余地(仙力作弊)。
凤姐的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
她一把抓过黛玉那份名单,对着下面那几个管事娘子扬了扬手里的素笺,声音里犹带着余威,却已少了那股烧灼的暴躁:“都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才是办事的样子!看看人家林姑娘拟的!按着本事派活儿,该巡灯的只管巡灯,该守灶的专心守灶,该查门的仔细查门,三班轮换!既省了人手,又免得一个个熬鹰似的困死!你们自己瞧瞧,照着这个排下来,是不是顺畅多了?白省出三成的人!还不快照着林姑娘拟的重新理去!”
官家娘子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凑上前看那名单,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恍然和钦佩之色,连声应着“是”、“林姑娘高见”、“二奶奶说的是”,赶紧依样去重新分派不提。屋内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凤姐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胸口那股憋闷劲儿散了不少,看向黛玉(月欣然)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奇和感激,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可真是我的救星!这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清爽又省力!快告诉我,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难不成是文曲星下凡?”
黛玉(月欣然)轻轻抽出手,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平静如水:“姐姐说笑了。不过是见管事娘子们忙乱,想起书中所载‘分职而专其责’的道理,胡乱一试罢了。能替姐姐分些许忧劳,是妹妹的本分,当不得姐姐如此夸赞。”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其他文书,“各处用度、器皿陈设、车马停放……姐姐肩上的担子,才真正是千钧之重。凡事莫要太过心急,伤了身子反而不值。”
凤姐看着她清冷冷的侧脸,听着她这平淡无奇却又句句在理的话,胸中那翻腾的焦虑竟奇迹般地又平复了几分,只觉得一股清泉流入心田,通体舒泰。
她用力拍了拍黛玉(月欣然)的手背,感慨道:“好妹妹,你这几句话,比她们熬十碗参汤给我灌下去都顶用!回头姐姐好好谢你!”
黛玉(月欣然)浅浅一笑,不再多言,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凤姐亲自送到门口,望着那素雅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转角,还兀自站在那里感叹:“这林丫头……了不得啊……平日里竟看不出有这等本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正月十二的子时已过,轩馆内依然亮着一豆灯火。
窗棂格子映出室内摇曳的光影。
地上、榻上、书案上,散落着无数写满批注的纸张。
有《齐民要术》散页,上面密密麻麻地用朱笔圈点着礼仪规制和历代省亲记载的异同;有礼部颁发的省亲仪注节略;还有黛玉(月欣然)自己整理出来的、关于内廷太监宫娥行走站班可能出现的种种细节及应变之策……墨迹有新有旧,层层叠叠。
黛玉(月欣然)依旧坐在书案前,披着一件厚厚的银灰色斗篷,裹住纤细的身躯。
清冷的月光混杂着昏黄的烛光,勾勒着她专注而略带疲惫(装的)侧影。
她一手压着纸页,一手执着笔,正凝神(发呆)在一份关于“銮舆入府时内外命妇跪迎方位次序”的图表上添注细节。
烛火在她睫羽下投出浓重的阴影,脸色在灯下显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星子。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是值夜的紫鹃悄无声息地捧着一碗温热的燕窝羹进来。
她看着满地狼藉的纸页和小姐单薄挺直的背影,眼中满是心疼,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出声打扰……
此时林黛玉(月欣然)内心:我这么“尽心尽力”的帮你们筹备,这进度条总该快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