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三刻(清晨四点三刻),京城还沉在一片墨蓝的底色里,冬末的寒气像无形的刀子,刮过屋脊檐角那些昨日才精心擦拭过的琉璃瓦和鎏金兽吻。
厚重深沉的晨鼓声,一层层从皇城方向荡开,碾过冻得硬邦邦的街道,撞入宁荣街两边早已被各色围幕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街巷深处,也撞醒了贾府上下早已穿戴齐整、仅略作阖眼假寐的众人。
林黛玉(月欣然)几乎是在鼓声初落的瞬间便睁开了眼。
屋内只留一支残烛,光线昏昧,却足够看清紫鹃和雪雁轻手轻脚进来伺候的影子。
她坐起身,那种属于月欣然灵魂深处的锐利感,在黎明前的寒意里格外清明。
窗外天色是冻透的青灰色,丝缎般光滑,冷冽得不容置疑。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妃省亲的正日子。
整个贾府,如同一张绷至极致的弓弦,弦上之箭,便是那位尚未起驾的皇妃娘娘。
“姑娘醒了?正是时候呢。”
雪雁捧来热帕子给黛玉(月欣然)净面。
温热柔软的巾帛覆上脸颊,那暖意却似乎无法穿透皮肤下的微凉。
黛玉(月欣然)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丫鬟,投向窗外。
外面隐约传来细碎却匆忙的脚步声——那是执事仆妇们在做最后的巡查。
“各处都再检视一遍。”
“尤其是昨日点出的几处风道口,屏风务必挡严实了,一丝风都不得透入。”
“姑娘放心,”紫鹃手脚麻利地为她挽发髻,簪上素雅却不失贵重的嵌明珠点翠簪,“卯初(五点)就带着人再去查看了,一丝儿不敢马虎的。”
黛玉(月欣然)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她由着她们伺候更衣。
今日是大日子,连她也不能如平常般素雅,上身是云霏妆花缎织彩芍药纹的银鼠皮袄,下系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一件银白底掐金丝羽纱面鹤氅。
每一件都华贵精美,分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也仿佛压在心里。
镜中人眉目如画,清冷疏离,唯有那双眸子深处,藏着月欣然盘算全局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收拾妥当,黛玉(月欣然)带着紫鹃、雪雁出了潇湘馆。
园中景象已与昨日全然不同。
每一条卵石甬道都清扫得一尘不染,连枯草都被精心拔除。
原本光秃的树枝上,此刻竟奇迹般地缀满了用绫罗扎成的各色花朵,迎风轻颤,几可乱真。
目光所及,帐幔重重叠叠,皆以金线绣着腾云蟠龙,朱红洒金的帘幕上则是振翅欲飞的彩凤,在灯笼和火把的光晕里,金银焕彩,珠宝生辉,炫目得不似人间。
空气里弥漫的不是冬日的清冽,而是从无数造型古雅的鼎炉中弥散开来的浓郁百合香片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滞。
廊下阶前,摆放着硕大的梅瓶,里面插着刚刚催开的、娇艳欲滴的长春花,在这肃杀的冬末硬生生逼出一片不合时宜的鲜活春意。
整个园子笼罩在一种极致的、屏息凝神的寂静里。
唯有风吹过帐幔和假造的绫罗花叶时,发出极细微的“簌簌”声。
仆妇杂役们垂首肃立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同泥塑木雕,连一声压抑的咳嗽都听不见。
这份寂静,远比喧哗更令人心悸,那是无数神经绷紧到极限的证明。
黛玉(月欣然)随着人流,步履无声地走向荣国府大门方向。
她看到贾母已在邢、王二位夫人及一众有品级诰命的媳妇簇拥下,站在了荣府正门外的丹墀之上。
老太太穿着按品级大妆的华服,头上珠翠环绕,映着灯笼的火光庄严无比,只是那扶着丫鬟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紧张与期盼。
贾赦、贾珍、贾琏等有爵位的男丁,则按规矩在西街门外守候。
街道的两端,早已被巨大的、绣着各色吉祥图案的围幕挡得密不透风,隔绝了任何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里外世界的流通。
人人翘首以待,目光穿透重重围幕,仿佛要望到皇宫的方向去。
时间在这份凝固的等待里,似乎也变得粘稠沉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一片死寂。
众人精神猛地一振,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处。
一匹健壮的宫马,驮着一位身着葵花色圆领宫袍、头戴三山帽的中年太监,不疾不徐地穿过围幕预留的通道,缓缓行来。
那姿态,带着宫中特有的、不容怠慢的从容。
贾母忙在邢、王二夫人搀扶下,抢先几步迎至府门前的玉阶下,脸上堆起恭敬而热切的笑容:“公公辛苦!敢问娘娘鸾驾……”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那太监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先朝贾母及众人象征性地做了个揖,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板清晰,如同宣读谕旨:“老太太安好。众位主子且安心候着吧。时辰还早着呢!”
这几个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众人心头。
贾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周围的空气瞬间又凝滞了几分。
太监继续道:“娘娘那边,未时初刻(约下午一点)才会用过膳。接着未正二刻(约一点半)还要移驾至宝灵宫礼佛进香。酉时初刻(约下午五点)方入大明宫领宴赏灯。算算时辰,怕是要等到戌初(晚上七点),娘娘才能起驾出宫。”
“老太太、各位爷和太太,且先回房歇息,养养精神要紧。”
说罢,又拱了拱手,自有贾府的管事上前,恭敬地引他去偏厅饮茶暖身。
凤姐一直侍立在贾母侧后方,此刻听到戌时才能起身,饶是她素日八面玲珑、精力过人,眼中也不禁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烦躁。
整整一个多月的昼夜操劳,殚精竭虑,全府上下绷紧的弦,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漫长的延时拉得更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冷冽的空气刺得肺腑微疼,强行压下心头的焦灼,脸上堆起安稳熨帖的笑容,上前一步扶住贾母的手臂,声音清脆,语调却放得格外轻柔周到:
“老祖宗,既是娘娘那边时辰还早,您老人家真犯不着在风口里干耗着。这寒气浸骨,站久了怕伤身。不如您老人家先回上房暖阁里歇着,喝口热热的参汤暖暖身子,歪一歪,养养神。园子里的事情有我呢,保管出不了半分差错!待到时辰差不多了,我再亲自过来请您老人家,断不敢误了迎接娘娘的大事。”
贾母经了一早的折腾和方才那股骤然的期盼与失落,此刻也确实感到了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和倦意。
她侧头看了看凤姐,那张惯常精明张扬的脸此刻也掩不住眼下淡淡的青影,不由得心疼地点点头,叹气道:“也罢。凤丫头说的是。一把老骨头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这里就辛苦你了。”
“园子里……务必周全。”最后四个字,语气格外郑重。
“老祖宗放心便是!”凤姐笑着应承,又转头对邢、王二夫人道,“两位太太也请陪着老太太回房歇息吧,这里风大。”
邢夫人、王夫人自然无异议。
邢夫人是万事懒得操心,王夫人虽也疲惫,但见老太太定了主意,凤姐又安排得妥帖,便也颔首应下。
于是,贾母打头,一大群主子们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从丹墀上退下,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向上房暖阁行去。
那肃穆紧张的仪式感,因这意外的延宕,暂时消散了不少,空气中紧绷的弦似乎也松弛些许,只留下无处不在的百合浓香和一种悬而未决的沉闷。
凤姐目送着主子们走远,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回廊之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在这瞬间微不可察地垮了一下,随即又立刻绷紧。
凤姐转过身,面向留在原地的执事媳妇、管家娘子们,方才还带着暖意的笑容瞬间消失,眉梢眼角又恢复了平日的利落威严,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冷肃:
“都听见了?娘娘戌时才动身!这大半日工夫,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园子里各处点着的香、摆着的花、挂着的灯、预备的热水滚茶、守夜的炭火……一样样都给我盯死了!轮值的人手,按着先前林姑娘拟的单子,三班轮替的规矩不变!该歇班的,悄默声儿地回去眯一个时辰,养好精神再来换班!当值的,都把招子放亮些!各司其职,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唯谁是问!”
众人凛然,齐声应是。
“xx家的,”凤姐点了名,“你亲自带人守着库房,娘娘銮驾所需之物,一件件都给我再对一遍单子!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xx家的,”她又转向另一人,“园子里各处灯火、炉火、香烛,还有那些扎在树上的假花儿,半个时辰巡看一遍!火星子、走水是头等大忌!务必小心!”
“xx家的,预备茶点的灶上、茶房,一刻不能熄火,热水滚汤随时备着!今日人多眼杂,更要提防闲杂人等靠近,尤其看好门户!”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地分发下去,如同精准的齿轮重新咬合,庞大而略显停滞的省亲机器,又在凤姐的调度下开始重新运转起来。
众人得了令,立刻悄然散去,各自奔忙。
凤姐这才轻轻吁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待转身寻个避风处稍作喘息,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抄手游廊的转角。
只见黛玉(月欣然)并未随贾母回去。她站在廊下背风处,身上那件银白羽纱鹤氅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仿佛琉璃世界中的一株玉树。
她并未看凤姐,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不远处临时搭设的茶房位置。
那茶房设在抱厦西侧,位置开阔,方便传递,但此刻正有几缕青烟从里面袅袅飘出,被北风一吹,便散得极快极淡。
凤姐心中一动,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黛玉(月欣然)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看向凤姐:“凤姐姐,茶房那处地方当风,烟火烟气散得太快,久了恐显冷清失礼。奉茶之时,若热气不足,恐怕不妥。”
凤姐眉头下意识一蹙。
茶房设在那里,原本是为了方便快捷,倒真没深想过烟气散得快慢的问题。
此刻经黛玉(月欣然)一点,顿觉心头一紧。
这细微之处,若在娘娘驾临时显出冷清,岂不是大不敬?
她脱口道:“这可如何是好?临时挪动灶火,怕是不及了……”
黛玉(月欣然)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微微泛黄的旧书卷,正是昨日晚间她批注过的《齐民要术》。
此刻书卷半开,她的指尖正点在某一页的某一行上。
凤姐眼尖,瞥见那页讲的是“伐薪烧炭之法”,一行小楷旁注墨迹犹新:“银霜炭取其无烟耐燃,性温持久,最宜茶道暖室。”
“重煮茶汤之水,需特选银霜炭。”
“此炭烟气极少,火力却温润绵长,烧水更显清冽甘甜。”
“我已让紫鹃去后头小库房问过,记得去年冬底庄子上进过一批上好银霜炭,应还剩一些封存未用。”
“凤姐姐不妨使人赶紧取些来,替换茶房所用的寻常木炭?”
凤姐看着黛玉(月欣然)指尖那行清晰的小注,又抬眼看看她沉静得不见波澜的脸,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是惊异?
这深闺弱质,何以连《齐民要术》这等农书都如此熟稔。
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眼前这林妹妹的心思机巧、见识广博,已远远超出了她对一个诗书闺秀的全部认知。
但这些念头只在凤姐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
她素来杀伐决断,当即点头,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感激和不容置疑的果断:“好妹妹!亏得你心细!我这就让人去办!”
她立刻转身,唤过一个伶俐的小厮,低声急促地吩咐了几句。
那小厮领命,飞也似地朝库房方向跑了。
看着小厮跑远,凤姐才又转回身,看着黛玉(月欣然)。
那份探究和复杂更深了。
“妹妹你……”她顿了顿,终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半是赞叹半是感慨地道,“……真是菩萨派来的救星!这园子里里外外,我看没有一处细微能逃过你的眼睛。”
黛玉(月欣然)只是微微欠身,羽睫低垂。
“凤姐姐谬赞了。不过是看了些杂书,偶然想起罢了。能替凤姐姐分忧一二,也是应当。”语气谦逊淡然,仿佛刚才不过是指点了一处花枝歪斜的小事。
凤姐看着她这副宠辱不惊、深不见底的模样,张了张嘴,终究把更多的话咽了回去。
只是心中的那份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
眼前这林妹妹,分明是颗光华内蕴、不可测量的深海明珠。
她不敢再多做试探,只道:“这里风大,妹妹也别站久了。老太太那边暖阁想必更舒适些。”
黛玉(月欣然)轻轻摇头:“谢凤姐姐关心。这会儿反不想动了,就在这廊下避风处略站站,也清净。”
凤姐心知她性子清冷孤僻,也不勉强,又叮嘱了两句,便转身匆匆离去。
她还要巡视各处,查看方才安排下去的事情是否落实,心头那根弦,一刻也不敢真的松懈。
黛玉(月欣然)独自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那茶房的方向,隐约看见几个仆妇正抬着一筐筐颜色浅灰、质地细密的银霜炭进去替换。
她拢了拢鹤氅,掩好手中的书卷。
书中那行“银霜炭取其无烟耐燃”的小注,正是她昨夜依据《齐民要术》原文,结合她对后世燃料更充分的认识随手添上的。
此刻派上用场,虽在她的预料之中,亦不过是为了避免在元妃跟前因这点细微末节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冬日的天亮得晚,此刻东方天际才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离太监口中的戌时,还有极其漫长的十几个时辰。
这看似松弛下来的等待,实则是一种更深沉的煎熬。
园中各处执事的仆妇们虽按部就班轮替歇息,但神经依旧高度紧张。
每一处香炉、每一个灯笼、每一瓶插花,乃至每一块地砖,都成为目光反复巡查的对象。
凤姐的身影不时出现在园中各处关键位置,步履匆匆,脸色沉静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凌厉。
黛玉(月欣然)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踱步,并未回上房。
她刻意避开了人群聚集之处,行至沁芳闸桥附近。
此处较为僻静,临水而建,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大观楼巍峨的轮廓。
晨光熹微,水面结了薄薄一层冰,倒映着岸边人工装点的彩绸花树和亭台楼阁,宛如琉璃仙境。
然而这仙境里,却弥漫着无形的、等待的压力。
她驻足桥头,远处一片梅林吸引了她的目光。
白雪覆枝,点点红梅傲然绽放,正是原著中“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景致。
只是此刻,树下并无宝琴与宝玉踏雪寻梅的身影,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婆子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梅树下的落雪,生怕弄伤了花枝。
白雪映衬着红梅,红得刺目,艳得凄清,在这盛大而空洞的等待里,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孤绝。
黛玉(月欣然)看着那红梅,属于月欣然的思维却在冷静地盘旋。
元妃省亲,原书中那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亦是贾府走向衰亡的转折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