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幢幢,似星河倒灌人间。
方才各处灯盏次第燃起,将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金粉浮光。
明烛灼灼的光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驱散了夜色,却愈发衬得周遭屏息般的凝重。
就在这璀璨通明却又紧绷欲裂的寂静里,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凝滞,如铁锥猛然凿在众人心弦之上。
“来了,来了!”十几个青衣太监旋风般奔入,压低嗓子拍手传讯,声音里裹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众人心头齐齐一坠,五脏六腑也随之撼动。
西街门外的仪仗瞬间绷直,贾赦领着子侄们肃穆垂首,袍袖下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朱红大门外,贾母被鸳鸯、琥珀搀扶着立在最前,身后乌泱泱排开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并诸姐妹,钗环锦袄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却又无声凝滞,每个人脸上的脂粉都仿佛冻结了,只余一双双眼睛,灼灼地、带着近乎痉挛的敬畏,死死盯住门外深不见底的甬道。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冰冷的钝感。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到几乎令人怀疑那急促的通报是否错觉,远处终于再次传来马蹄嘚嘚的轻响,不是疾驰,而是沉缓的、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韵律与威压。
先是一对,接着又是一对,红衣太监骑马而来,在灯火通明的西街门前利落下鞍,缰绳一甩,自有小太监牵了马匹隐入围幕遮蔽的暗影。
这些红衣太监们随即垂手敛目,面朝西方,泥塑木雕般肃立不动。
一对,两对……十数对红衣太监依次排开,如同御座下垂落的红色流苏,无声地铺展着皇家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们的出现,就像是一道无声的谕旨,将整个荣国府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神圣与森严之中。
乐声,便是在这时,如同自九霄云外细细渗下。
初时如丝如缕,缥缈难寻,须臾间便清晰起来,丝竹管弦合着悠扬的钟磬,庄严雍容,仿佛带着御苑春风的气息。
随着乐声渐近,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大旗,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缓缓移入视野。
旗影摇曳间,销金的提炉被小太监们稳稳托着,御香的气息清冽而尊贵,丝丝缕缕升腾缭绕,混杂在浓烈的烛烟气息里,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旌摇荡的皇家氛围。
其后曲柄七凤金黄伞徐徐而过,伞盖下行走的太监身着织金蟒袍,步履沉稳庄重,手中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秩序井然,目不斜视,如同供奉神祇的仪仗,传递着无言的肃穆。
一队队太监肃穆穿行,如同流淌的金色河流,将皇家气象铺排到了极致。
直至那震人心魄的八个太监身影出现——他们稳稳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如同捧着一轮凝固的烈日,在无数目光的灼烧下,缓慢而沉重地移近。
那舆轿通体辉煌,每一寸都闪烁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层层叠叠的金线刺绣凤凰在灯烛映衬下几乎要振翅欲飞,羽翼上缀着的细小宝石折射着璀璨的光斑。
轿帘低垂,密不透风,隔绝了所有窥探,唯有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随着轿子的移动,沉沉地压向跪拜在道路两侧的每一个人。
“臣妇贾门史氏携阖家女眷,恭迎贵妃娘娘!”贾母苍老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率先俯下身去,额头深深叩在冰冷的砖石上。
身后女眷们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拜伏在地,华贵的衣料摩擦着地面,发出悉索之声。
金顶舆轿稳稳停在门前,帘幔纹丝不动。
几个等候在侧的太监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一一搀扶起来。
舆轿并未停留,八个太监步伐整齐划一,稳稳地将这尊贵的重担抬过高大的门槛,进入灯火辉煌的府邸。
沉重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将府外的夜色与喧嚣彻底隔绝。
穿过仪门,舆轿并未直行,而是沉稳地转向东侧。
路径两旁早已清肃,唯有点点灯火勾勒出回廊楼阁的轮廓,更显幽深寂静。
最终,轿子在东边一处悬着“体仁沐德”匾额的院落门前稳稳落下。
院门洞开,院内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各色精致纱绫灯笼高高悬挂,灯身上描绘的花鸟虫鱼在光亮中纤毫毕现,将这座小巧精致的院落映照得如同水晶宫般玲珑剔透。
一位手持拂尘的大太监趋步至轿前,并未掀帘,而是恭敬地双膝跪地:“娘娘,请更衣。”
轿内沉寂片刻,才传出一道温和却带着无形距离感的女声:“嗯。”
舆轿立刻被小心翼翼地抬起,越过门槛,抬入院中。
院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如同退潮般无声地散开,只留几位衣着格外鲜亮、举止仪态更为端庄的昭容、彩嫔肃立阶前恭候。
轿帘终于被轻轻挑起,一只穿着金缕珍珠绣鞋的脚探出,稳稳踏在早已铺设好的猩红锦毡之上。
紧接着,身着繁复华丽贵妃常服的元春,在昭容彩嫔的簇拥下步下舆轿。
她身形高挑纤细,满头珠翠在头顶灯光照射下璀璨生辉,映衬着一张端丽绝伦却笼罩着淡淡疲惫与疏离的面庞。
那眉宇间沉淀着深宫的暮气,唯有目光流转间,依旧残留着几分属于闺阁女儿的清亮底色。
这便是贾妃,元春。
她立定在院中,并未急于入内更衣,仿佛被这满院奇巧夺目的灯饰所吸引。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形态各异、巧夺天工的灯笼,掠过院中精心修剪的奇石花木,最终落在那高悬于正堂檐下的匾灯上——“体仁沐德”四个大字,笔画端方,墨色深沉,在明亮灯光下格外醒目。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符咒,又像是一面映照人心的明镜。
元春的目光在那四个字上停顿了片刻,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澜在她沉静的眼底倏忽闪过,快得无人能捕捉。
是触动?是感慨?还是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娘娘,请移步暖阁更衣。”为首的昭容轻声提醒。
元春敛了眸光,微微颔首。
在宫女簇拥下步入正厅旁专设的暖阁。
阁内暖香袭人,炭火融融,驱散了初春深夜的寒意。
几个捧着更换袍服的宫女早已侍立屏风之后。
更衣的间隙是难得的松弛。
元春立于暖阁中央,任由宫女为她褪下沉重的贵妃常服,换上另一套同样繁复精致、但稍显轻便些的袍服。
她微微仰首,闭了闭有些酸涩的眼。
就在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室内陈设时,屏风一侧垂挂的一幅画作,不经意间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画并不大,尺幅方正,装裱也极素雅。
画面主体是一座玲珑剔透的水榭,仿佛被山石竹木温柔地环抱、半隐半藏其中。
水榭的飞檐挑角、雕栏玉砌只勾勒出精巧的轮廓,并未着意渲染其金碧辉煌。
布局疏朗有致,留白处透着一股清雅的韵致。
水榭旁是几行墨色温润、风骨内蕴的娟秀小楷:
“皇恩浩荡沐春晖,坤德毓秀蕴芳菲。琼楼玉宇承天眷,寸草晖心仰紫微。”
诗句端方雅正,皆是颂圣之词,措辞稳妥得体,毫无逾越之笔,正是最合宫闱体统的格局。
字迹娟秀而不失风骨,笔画间似有清泉流淌的润泽,又如空谷幽兰般含蓄蕴藉。
更难得那份疏朗与克制——那水榭藏于山石后的构图,那份点到即止、不争不炫的笔意,字里行间隐隐透出的灵气,绝非寻常应制之作的呆板堆砌。
这看似规矩的画与诗,如同包裹在璞玉外的一层温润石皮,内里隐隐透出的光泽,倒是让元春这样浸润深宫、见惯了矫饰与才情的明眼人,心头为之一动。
元春的目光在那落款处凝住——“林氏黛玉恭绘”。
黛玉?那个敏慧娇怯、林家的姑表妹妹?
“这幅画看着倒也清雅。”元春的声音在暖阁里响起,打破了更衣时的静谧,语调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目光却并未从画上移开,“此间陈设,倒费了心思。”
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温和地投向侍立在一旁的王夫人——她的母亲。
王夫人心头骤然一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攥住。
她顺着元春的目光看去,立刻认出了那幅画作。
凤丫头前几日确实说过,林丫头感念娘娘省亲盛典,画了幅小画儿,词句也极妥帖。
当时只道小孩子家学着尽礼数,便由着凤丫头拿去各处布置点景了。
万没想到,竟这般巧,入了娘娘的眼!
“回娘娘,”王夫人忙向前一步,垂首恭敬回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是林姑老爷家的黛玉丫头所绘。她随琏儿媳妇料理园中诸事,这孩子平日里便爱写写画画,想着娘娘省亲是天大的恩典,一片孺慕诚心,便画了这个……词句也是再三斟酌过的。”她谨慎地选择着字眼,生怕说多错多,“媳妇瞧着倒也素净雅致,便让凤丫头拿去点缀了。”
元春静静听着,视线重新落回那幅画上。
她的指尖在细腻柔软的袍服袖缘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暖阁内炭火明亮,将鬓边累丝金凤映照得光华流转,却也在她眼底投下更深的阴影。
林氏黛玉……
母亲家信中曾提及,姑苏林家那位表妹,身子单薄性子却灵透。
如今这画……这藏在“皇恩浩荡”、“坤德毓秀”端方之词下的笔意……
“林妹妹……有心了。”元春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飘散在暖阁温软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深宫里打磨出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娟秀的落款,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细腻光洁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淡淡的弧影,掩去了眼中所有可能的情绪。
她任由宫女为她整理好最后一道衣褶,挺直了背脊,一瞬间,那个温和中流露出瞬间探寻的女子气息消失殆尽,她又成了那个端凝华贵、不容丝毫烟火气的贤德妃。
仿佛方才那落在画卷上带着一丝温度的目光,不过是灯火投射的幻影。
“起驾吧。”元春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无波,清晰地吩咐道。
舆轿再次抬起,稳稳出了这“体仁沐德”的小院,重新汇入通向大观园深处的路径。舆轿内光线幽暗,元春端坐其中,轿帘隔绝了外面的灯火与喧嚣,只余轿身轻微而有节奏的晃动。
方才所见那幅玲珑水榭图,那藏锋敛颖的笔触,那看似规矩却暗藏灵秀的词句,还有那写下“林氏黛玉”四个字的人……这些意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漾开一圈涟漪,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思绪压下——那满园的灯火,每一步踏过皆是白花花的银子铺就;那鼎沸的人声,每一句欢呼都似在透支着家族的元气。
外界的声浪却随着舆轿深入园中而愈发汹涌。
只听得轿外王熙凤那辨识度极高的爽利声音拔高了响起,带着一股子泼辣的喜庆劲儿:“贵妃娘娘金安——!!奏乐!点灯!”
一声令下,仿佛点燃了火药捻子。
刹那间,丝竹管弦齐奏,乐声陡然拔高,喜庆欢腾,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堤岸。
与此同时,道路两旁无数盏各式花灯次第点亮,骤然迸发的光华几乎要刺破轿帘。
琉璃的、绢纱的、明角的、羊角的……五彩斑斓,光华璀璨,如同无数颗坠落凡尘的星斗同时绽放光芒。
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尽被这光芒勾勒得异常艳丽生动,却又在灯影摇曳中透出一种近乎虚幻的浮华。
浓郁的香气也层层叠叠地袭来。有草木幽香,有果品甜香,有脂粉腻香,更多的是御赐金炉中焚烧的、象征着至高尊荣的御香。
这诸般气味混杂在一起,馥郁得令人心头发闷。
轿帘缝隙处光影流转,如同无数彩蝶在飞舞。
元春端坐轿中,透过那微微晃动的缝隙,看着这光怪陆离、穷奢极欲的园景飞速掠过眼前——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每一处叠石为山,引水成涧,无不精雕细琢;每一座亭台轩馆,无不彩绘辉煌;每一盏照亮这奇景的灯笼,无不价值不菲。
这极致的富贵风流,这泼天也似的热闹喜庆,却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口。
她微微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浓香的气息涌入肺腑,却丝毫未能化解那份沉甸甸的窒息感。
帘外,是她的至亲骨肉耗尽了心力、堆砌起这人世间罕见的繁华来博她一笑;帘内,她坐在这金顶凤舆之中,却仿佛坐在一座由白银熔铸的孤峰之上,四面八方皆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峭壁。
家族的荣辱兴衰,此刻尽数维系于她这一身华服珠翠之上,沉重得令她脊梁骨都隐隐发酸。
方才那幅多少透着一丝真挚清气的画作,反倒成了这无垠奢靡中一个倏忽而逝、令人心生恍惚的倒影。
片刻的静默后,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如同幽兰开败时最后一缕微不可闻的叹息,终于逸出了她的唇瓣,消散在馥郁浓香与喧嚣乐声交织成的、这金玉其外的人间幻境里。
“太奢……过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