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府外那不知疲倦的永定河,裹挟着细碎的声响向前流淌。
史湘云离开潇湘馆后带来的那份喧嚣,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也渐渐平复了。
又几日悄然滑过指尖,贾府深宅之内,日子照常,并未如黛玉(月欣然)记忆中原著轨迹那般掀起凤姐之女大姐儿的痘疹风波。
无事发生。
这微妙的偏差,像蝴蝶不经意间扇动了翅膀,吹乱了原本注定的轨迹,也带来片刻喘息之机。
这一日,凤姐正与贾琏在房内商议事务。
“二爷,”凤姐坐在炕沿,手里拨弄着算盘珠,“眼瞅着到了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好日子了。这事上头老太太发了话,咱们总得比往日更上心几分。你说说,咱们怎么个办法好?”
贾琏刚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随口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多大的阵仗没操持过?怎么到了薛妹妹这儿反倒没个主意了?”
凤姐横他一眼:“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林妹妹、宝兄弟的生日,那都是有旧例的,照着办便是。薛妹妹今年不同,老太太既然提了,就不是往常那般了。”
“她这生日说来不算大生辰,可也不算小日子,老太太亲自发了话,就显得格外不同些。所以我才问你,咱们该加些什么进项?”
贾琏听罢,低头想了一回,忽然笑道:“你今儿怎么糊涂了?现成的例子摆着呢!”
“往年给林妹妹过生日是怎么个章程,你比着给薛妹妹添上几成就是了,何苦来问我?这点子小事,你凤辣子还拿不定主意了?”
贾琏言语间带着几分调侃和惯常的不耐烦。
凤姐听了,嘴角勾起一丝冷嘲:“呵!难为二爷也知道往年有林妹妹的章程摆着。难道我就不知道依着来么?我自然也这么盘算过。”
“只是昨儿听老太太的意思,问起咱们姊妹们的生辰年纪,听说薛大妹妹今年刚好是十五岁,老太太道:‘虽不是整寿,却也到了及笄之年,该当好好庆贺一番。’话里话外,都是要给她办一场的意思。”
“若真办了,那排场自然就与往年给林妹妹的有所不同了。所以我才想着,这银子花费,物件摆设,席面戏文,都得比照着林妹妹上次办的那个,再多出些彩头才合老太太的心意。”
贾琏不耐地摆摆手:“既这样,那便多添置些东西,热闹些,横竖银子是老太太私库里出。”
“你看着办就好,不必事事问我。这点子小事,我又不是管账的,难道还能怪你不成?”说着,便起身要往外走。
凤姐看着他的背影,语气半真半假地扬声道:“好个二爷!我这不就是怕私自多加了,倒显得僭越,回头你又埋怨我不与你商量,落个‘不贤’的名声!如今问了你,你倒嫌我烦了?”
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嗤笑出声。
贾琏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成了成了,快别作怪了!这点体己事,你乐意做主就做主去,我只当不知。”
话音未落,人已掀帘子出去了。
这厢,史湘云在贾母处住了两日,便提起了要家去。
贾母听了,只笑呵呵地摆手:“急什么?好容易来一趟,不如安心住着。”
“等热热闹闹过了你宝姐姐的好日子,听了戏文,再回去也不迟。横竖史家那边冷清,回去也是闲着。”
那慈和的语气里透着不容分说的挽留。
史湘云原本眉梢眼底尚存的一丝归意,瞬间被这话语里的温软吹得无影无踪。
她双眸放光,声音里满是受宠若惊的欢喜:“老太太最是疼我!那我可就厚着脸皮真赖着不走了!正好沾沾宝姐姐的喜气!”
当下便遣了人将自己在家做好的两件精致针线活计取来,预备给宝钗添作生辰贺礼。
紧接着,贾母便叫了凤姐过去,将二十两银子递给她:“宝丫头这孩子稳重识大体,是第一个在我们家过生日。”
“这银子你拿去,置办几桌像样的酒席,拣几出新鲜热闹的好戏叫他们唱。务必办得周到些,大家一处热闹一天。”
凤姐接了银子,却是笑着抱怨道:“我的好老祖宗!您老人家掏体己给孩子们热闹,这心意已是顶顶好的了,谁敢说什么?”
“只是您既说要热闹,这银子就该悄悄塞给我,还非拿到明处说是您赏的。”
“这下好了,酒席要办得周全,戏要点的热闹,处处都得拿这银子顶缸,回头席面不够丰盛,戏班子不卖力,都成了我的不是!”
“知道的说是银子有限,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办事不力,克扣了您老祖宗的赏钱呢!倒不如我自掏腰包,再贴上二十两,充作是我孝敬您的寿面钱好了!”
这话插科打诨,说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贾母指着她,笑骂道:“听听!听听她这张嘴!连个弯都不带拐的!”
“我是怕委屈了宝丫头,你倒抱怨起我来!快收了你的伶俐,仔细我告诉你婆婆去!”
凤姐忙笑道:“这可冤枉死我了!我婆婆是知道我的,最是敬爱老祖宗不过。”
“只是如今管家不容易,该节省处要节省,该风光时又要风光,这二十两银子要办体面,少不得要我贴补。”
“这贴补也是替老祖宗尽孝心,老太太就当是疼我年轻不懂事,别告我的状才是真的!”
几句话逗得贾母越发喜欢,气氛无比融洽。
然而,在这片即将为薛宝钗生辰而升腾的喧嚷喜庆之中,潇湘馆内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悲壮”氛围。
窗外,难得的淡薄日光透过缠枝莲纹的窗格,在冰凉的地面上切割出几何形状的光斑,影影绰绰。
林黛玉(月欣然)坐在窗边的暖榻上,一杯紫鹃刚沏好的热茶在她面前氤氲着稀薄的白气。
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细腻的瓷杯杯沿缓缓滑动,那温润中透出的微凉触感,仿佛能穿透指尖,沁入她纷乱的心绪。
史湘云被老太太留下,意味着这府里的热闹和人际牵扯至少要延续到宝钗生日之后。
这个消息滑过心间,竟也只激起一丝无奈的平静,甚至比不上此刻她心头翻腾的另一件“大事”——头疼事!
宝钗明天的生日礼物!要送什么?!
她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任何相关的线索,结果令人绝望。
《红楼梦》里压根就没提过林黛玉送的啥!
原主黛玉的记忆现在也挺模糊的……
原主是怎么操作的?
曹公!您老留这么大的空白是存心给后世穿越者添堵的吗?!
送衣服?
不行不行,平辈姐妹间送这个不太合适,像是长辈给晚辈的。
送首饰?
俗!太俗!不符合她现在的人设。
送笔墨纸砚之类的文玩?
好像黛玉以前给别人送过,是符合清雅路数,可现在又没个名目……难道还是得送针线?
原主拿手,可她月欣然……嗯,她对“针”的理解仅限于“能把人扎倒”的武器,对“线”的理解是“能打个死结”。
难道要动用仙力变一个?
不行不行,现在每一丝仙力都金贵得很,浪费在人情礼物上简直暴殄天物!
啊——!她忍不住在心里哀嚎。
这题完全超纲了!《红楼梦》没给参考答案!
曹公你是在等哪个倒霉蛋穿越者来帮你填坑吗?!
要不……真送一盆自己精心培育、自带微弱“仙气光环”的异变花卉过去?
那岂不是坐实了“祥瑞”标签,自投罗网?自爆卡车都没这么积极!虽然贾府上下早就默默给她的花挂上“祥瑞”标签了……
可这生日礼物到底该怎么备?
送什么才不算失礼,才符合林黛玉的清贵人设,又不会太打眼或者暴露她的“月欣然内核”?
脑子里的思绪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互相否定——
「@全体马甲成员注意!@沈临朔、@景萦灯、@柳疏桐!林府回程计划暂时搁置!最高优先级临时变更!紧急脑力支援!目标:薛宝钗生辰贺礼!立刻!马上!给我想方案!」
意识深处,连接着三个分身的意念通道瞬间被强大的脑波冲击点亮。
几乎是同一时刻,三股截然不同的“建议”便沿着无形的思维路径瞬间涌入了林黛玉(月欣然)焦灼的意识里,清晰地如同耳语:
书斋内
沈临朔正提笔准备一封信件的手微微一顿,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狼毫笔光滑的竹杆。
脑海里掠过今日所见的数件名贵文玩雅物,又精准捕捉到本体那份几乎要溢出脑海的、罕见的手足无措式的焦虑……
他垂眸,长睫掩去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指尖在纸面上悬停片刻,随即意念沉稳清晰地回传:
『雅正为上,稳妥为先。江南新贡云锦中有一匹霞影色,流光清润含蓄。另,南城“百草轩”前日新到一批上好的枸杞并血燕盏,滋补之物,既合时令,亦显关怀。包装需素雅。』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亦可留意香谱,上好沉香或合香亦可。风雅,不招摇,不易出错。』
——思路清晰,考虑周全,送礼对象是大家闺秀薛宝钗,贺礼是及笄之年生日,贵重雅致又稳妥的滋补之物和名贵布料无疑是上佳之选。
然而,这建议在黛玉(月欣然)看来……太规矩!太林黛玉(原版)了!
而且“滋补之物”……感觉更适合送给老太太!
用在妙龄少女身上总透着点奇怪的老气。
她意念猛力敲击回去:
「否决!太规整!不够灵气!重想!」
客栈密室内
景萦灯正慵懒地靠在软垫上,细长的手指拈着一枚刚从锦盒中取出的、鸽蛋大小光华流转的东海珍珠把玩着,对面坐着的正是方才那位北方巨贾,双方似在讨价还价。
景萦灯妖娆一笑,眼波流转间,已与那珠子散发的温润光晕相得益彰。
接收到本体那几乎是抓狂的求救信号时,她眉梢微挑,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兴味——小祖宗(指本体)也有被区区贺礼难倒的时候?
她意念传送得飞快,带着一种明快的、商贾式的精明:
「笨呀!送礼这事嘛,既要面子好看,更要里子实在!现成的路子!」
「沈家库里刚巧存着一条整条顶级东珠串的链子,颗颗圆润如月,温润不刺眼,拿出去绝对压场!或者……」
「南边商船刚卸下的几匣子顶级珊瑚,我瞧着有棵红珊瑚树形态好,寓意也好!」
「再不然,库房里似乎还有一套点翠嵌宝的头面?」
「实在不行……哎呀,干脆打支赤金的牡丹钗?保证又重又值钱!保管那宝姑娘见了,都得高看你一眼!」
——景萦灯的思路简单粗暴:送礼就得贵!贵气才显得隆重,才配得上。
然而林黛玉(月欣然)只觉得眼前一黑:
东海珠链?珊瑚树?点翠头面?赤金牡丹钗?!
这是给薛宝钗贺寿?
这是想把她潇湘馆当铺开了分分钟当掉换银子跑路的节奏吗?
这得多打眼?多不符合林如海家清贵孤女的人设?
她简直想捶桌子意念传音:
「驳回!暴发户气息严重!不符合人设!想点清新脱俗又不会破产的!」
暖阁中
柳疏桐正坐在榻上抄写经文,姿态沉静端方。
笔尖在细密的素宣上游走,一丝不苟。窗外飞过一羽麻雀,她的动作并未停顿,唯有极其细微处,能察觉到一丝心绪不宁的凝滞。
脑海中接收到那强烈清晰、带着本体独有气息的烦乱意识流冲击时……她的手腕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笔尖在“慧”字的最后一笔顿住,洇开了一点微小的墨痕。
她指尖蜷了蜷,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因本体情绪波动而漾起的微妙异样强压下去。
迅速调整心绪,意念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宁和的、近乎佛系的安稳:
『宁心。凡尘俗礼,贵乎心意,不在贵重。』
她目光落在案头自己新抄的一卷《心经》上……
『手书经卷一卷,焚香静心,聊表心意。或……院中新开月季一盆?观生机之趣。简素自然,方显心诚。』
——在柳疏桐看来,送礼最重要的是心意。
一帧亲笔书写、浸润着祝福的经卷,或是亲手侍弄、生机勃勃的盆栽,都是极雅致又不失心意的选择。
然而这份超脱的建议落到已近抓狂的本体这里:
「什么?!手抄经书?!还送盆栽?!」
「人家薛大姑娘及笄年华的大好日子,你让我送一盆花或者一摞佛经去?!」
「柳疏桐!你当人家是老太太还是菩萨?!」
「这心意太佛系了!人家觉得我不上心怎么办?!」
「而且仙力花盆有被研究暴露的风险!此路不通!否决否决否决!!!」
意念回传如同机关枪扫射,震得暖阁内抄经的柳疏桐笔尖一抖,差点真的毁了整张纸。
林黛玉(月欣然)绝望地在意识海中发出无声呐喊:
三个马甲,三个思路,没一个靠谱的!
一个太死板,一个太土豪,一个太仙儿!
完全不符合她既要符合人设、又要安全省力、还不能暴露的需求。
她痛苦地将脸埋进掌心,冰凉的指腹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紫鹃在一旁看得忧心忡忡:“姑娘……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要不再用热水敷敷额头?”
黛玉(月欣然)无力地摆摆手:“……不必。只是在……想事。”
想得脑壳都要裂了!
晚膳时分,众人照例聚在贾母房里说话。
老太太兴致颇高,拉着薛宝钗,越看越是喜欢:“宝丫头,明日是你的好日子,你喜欢听什么戏文?喜欢吃什么新鲜口味?只管说出来,我叫你凤姐姐好生安排去。”
宝钗坐在下首,闻言微微一笑,容色温和沉静。
她微微抬眸,目光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掠过坐在稍远处的黛玉(月欣然),随即谦逊地低了低头,声线平稳柔和:“老太太这话可问倒我了。”
“我一个年轻女孩儿,懂得什么好坏?”
“要说热闹戏文,自然是老太太阅历最深,听过的比我们见过的都多,您点哪一出,必定都是极好的。”
“至于吃食……”她顿了顿,笑意加深了些,带着几分对老人家的体贴,“说起来还是老太太素日喜欢的甜软精细些的更合脾胃,也衬着明日喜庆的好日子,我看着都好。”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贾母,又迎合了贾母平素的喜好。
贾母听得更加欢喜,连声道:“好!好!还是宝丫头懂事,事事都想着我这老婆子!凤丫头,听见没有?就照着你宝妹妹说的去办!”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脸上也都堆满笑容,气氛融洽。
唯有林黛玉(月欣然),强颜欢笑陪着坐在那里,心思却早已飞回了潇湘馆那张还没解决贺礼的难题上。
看着被众人簇拥、应对自如、笑得端庄得体的薛宝钗……唔,果然是人情练达的典范。
可是宝姐姐,你这么八面玲珑,能不能悄悄告诉我,我该送你点什么好呢?
在线等,挺急的!她只觉得笑容都快要僵在脸上。
而那一晚的潇湘馆,注定灯火难明。
黛玉(月欣然)枯坐在灯下,桌上摊着一叠素笺,毛笔都拿起来了,又颓然放下。
送诗?临场写?万一没灵感卡住了岂不是更难看!抄一首?感觉不够真诚……
她又站起身,走到花架子前,对着那盆开得格外精神的“日日春”(长春花)发愁。
要不……就它?不行不行!风险太高!
而且……送盆花,会不会显得太敷衍?尤其是跟别人可能的贵重礼物一比。
紫鹃看着自家姑娘在屋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烦躁地踱步,一会儿对着花唉声叹气,一会儿又在纸堆里乱翻,忍不住上前询问:“姑娘,您是不是在为宝姑娘的贺礼发愁?”
“要不明日一早,奴婢悄悄去库里问问王嬷嬷?看看有什么库房里存着还没用上的新奇小玩意儿?”
黛玉(月欣然)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摆手:“不必了……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她能去问库房要什么?拿林如海给的银子现买?
时间来不及了啊!再说买什么好?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窗外的月已悄然爬过中天。
黛玉(月欣然)只觉得眼皮打架,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
她看着镜中映出的那张属于林黛玉的清冷容颜,此刻却写满了名为“痛苦纠结”的表情包——
准备宝钗生日礼物这件事,实在比她穿成林黛玉第一天咳出血时还要艰难!比控制仙力逸散还要消耗脑细胞!
简直是穿越生涯里的地狱级任务!
最终,在临近子时,灯花即将燃尽的时刻,黛玉(月欣然)带着一种近乎壮烈就义的心情,猛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妆奁盒里一枚雕刻着精细兰草图案的青白玉佩上——那是林如海送她的小玩意儿,触手温润,样子也算清雅。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它吧!
意思到了就行!
反正以林黛玉的人设,送块不贵重但雅致的玉佩给好姐妹(表面上的),似乎……也说得过去?
虽然可能有点牵强……但总比送盆花或者送佛经强!
她疲惫地捏起玉佩,指尖无意识抚摸着那冰冷的玉质纹路。
行,就是你吧!
宝姐姐,礼轻情意重(重不重我也不知道),您就将就着收下吧!
这一局,算曹公你赢了!
窗外,更深露重,月光无声地洒在潇湘馆沉寂的竹影间。
明日,又将是喧嚣沸腾的一天。
只是那喧嚣中,已然多了一份属于穿越者月欣然的、小小的“贺礼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