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壳深处,最后的安宁像破碎的蛋壳一样剥落。
那不是声音,是感觉。一种粘稠、冰冷、带着腐败腥甜气息的震颤,蛮横地穿透了亿万吨岩石的包裹,渗入墨渊盘踞的古老核心。如同亿万只细小的蛆虫在啃噬世界树的根须,带着死亡本身令人作呕的悸动。他庞大的身躯,在亘古的沉眠中第一次绷紧。覆盖着深渊般漆黑鳞片的肌肉纤维无声贲张,每一片龙鳞的边缘都在黑暗中摩擦出细微却足以撕裂钢铁的锐响。
墨渊污秽…
一个意念,冰冷而古老,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搅动,带着被强行唤醒的狂怒。这污秽并非来自地心熔岩的硫磺,也非腐烂古生物的恶臭,那是活物在绝望中腐烂、在疯狂中撕咬同类时散发出的独特腥甜。是蝼蚁的哀嚎混合着血肉被啃噬的黏腻声响,是文明崩塌时绝望的尘埃。这气息亵渎了他的沉眠,玷污了他黑暗的巢穴。
沉睡的火山即将爆发。
“轰隆——!”
上方,隔绝了漫长岁月的厚重岩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蔓延开,岩石崩碎坠落,砸在墨渊坚如玄铁的鳞甲上,爆开一蓬蓬惨白的石粉。浑浊的光线,裹挟着外界更为浓烈的腐臭与尘埃,第一次刺入这永恒的黑暗领域。
墨渊庞大的头颅猛地抬起。覆盖着漆黑鳞片的脖颈如同破开冰封深渊的山脉,带着一种令空间扭曲的沉重力量感。盘踞的龙躯舒展开,阴影在崩落的碎石雨中膨胀、延伸,填满了整个裂开的巨大空间。巨大的龙翼,翼膜紧绷如最坚韧的古老皮革,骨骼嶙峋如同巨神的战矛,猛地向两侧撑开,带起的风压瞬间将漫天坠石吹飞,狠狠砸进四周的岩壁,发出沉闷的爆响。尘埃如浓雾般弥漫。
他,冲破了囚笼。
城市。
这个词语曾经象征的一切秩序、喧嚣与生机,如今只剩下一个冰冷、破碎的残骸。扭曲的钢筋从混凝土的尸骸中刺出,指向灰霾的天空,如同大地伸出的绝望枯骨。破碎的玻璃窗像无数空洞呆滞的眼睛,映照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柏油路面被翻起,被爆炸撕裂,被一层粘稠发黑的血浆和难以名状的腐败物覆盖,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空气是凝固的毒药,混合着尸体高度腐败的甜腻恶臭、硝烟刺鼻的余烬、以及某种类似铁锈却又更加阴冷的腥气——那是“灰烬病”病毒本身弥漫的死亡气息。寂静?不,这里没有寂静。只有风穿过废墟空洞时发出的呜咽鬼哭,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非人嘶吼,以及……近在咫尺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咀嚼声。
墨渊悬停在高空。巨大的龙翼每一次缓慢的扇动,都在下方破碎的街道上投下移动的、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冰冷的空气带着刺鼻的死亡气息涌入他巨大的鼻腔。他金色的竖瞳,如同两轮沉入冰湖的熔金太阳,冷漠地扫视着下方这片散发着恶臭的污浊之地。
蝼蚁。污秽的蝼蚁。
他看到他们了。那些曾经直立行走的“东西”。皮肤呈现出尸蜡般的青灰或脓疮破裂的紫黑,眼珠浑浊如同被泥浆浸泡的玻璃球,有的只剩下空洞流脓的眼窝。它们拖着残破的肢体,在废墟和尸骸间蹒跚、爬行,或者以扭曲关节不可能达到的角度疯狂奔跑、跳跃。它们撕咬着同类腐烂的残躯,或者……追逐着还在蠕动、尖叫的鲜活血肉。
一群这样的“灰烬者”正围着一辆倾覆的、布满弹痕的装甲运兵车。车体扭曲变形,一具穿着破烂迷彩服的尸体上半身挂在破碎的车窗外,下半身已被拖拽出来,成了那些活尸争抢的盛宴。几个活人——穿着同样破烂军装但尚能活动的活人——背靠着残破的车体,用刺刀、枪托甚至牙齿,绝望地抵抗着不断涌上来的尸潮。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疲惫和濒临崩溃的疯狂,每一次刺击都伴随着嘶哑的咆哮。
污秽。聒噪。
墨渊的瞳孔微微收缩,一丝不耐烦的火焰在那熔金深处跳动。这些蝼蚁的挣扎和哀嚎,如同蚊蝇在耳边嗡鸣,它们散发出的腐烂气息,更是对这片空间的亵渎。他需要一个落脚点,一个能暂时隔绝这污秽气息的所在。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街道,投向城市中心区域。那里,一座由深色花岗岩和厚重钢铁构建的巨大堡垒式建筑在低矮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突兀——中央银行的金库。坚固,封闭,位置相对独立,勉强符合一头被吵醒的龙对临时巢穴的最低要求。
他双翼猛地一收,庞大的身躯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坠落的黑色彗星,朝着金库的方向俯冲而下。高速带来的风压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下方混乱的战场上。
轰!
巨大的龙爪悍然踏碎一栋本就摇摇欲坠的写字楼顶层。混凝土如同沙堡般崩解,钢筋扭曲呻吟。整栋建筑发出濒死的哀鸣,轰然垮塌下去,将下方街道上正在撕咬的数十只灰烬者连同几辆废弃汽车瞬间埋葬,激起冲天的烟尘和碎屑。
这毁灭性的降临瞬间冻结了整个战场。
那些围攻装甲车的灰烬者猛地停止了撕咬和扑击,它们迟钝的感官似乎捕捉到了更高位阶的恐怖存在。它们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迟缓地望向那遮蔽了天空的巨大阴影,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带着恐惧颤音的嗬嗬声。连那些疯狂啃食尸体的也停了下来。
残存的士兵们也僵住了。刺刀停在半空,扣着扳机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们脸上的绝望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的恐惧所取代。他们仰着头,瞳孔因极度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个盘踞在废墟之巅的、如同从神话地狱中走出的生物。
漆黑如永夜的鳞甲在昏暗的天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龙翼投下的阴影覆盖了整条街道。那对俯视众生的金色竖瞳,如同深渊中点燃的神罚之眼,不带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漠然。
士兵甲黑…黑龙?
一个士兵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的好似蚊喃
士兵乙天…天灾
另一个士兵牙齿咯咯打颤,手中的步枪“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没有命令,没有思考。极致的恐惧碾碎了他们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幸存者们发出不成调的、濒死的尖叫,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丢下武器,转身朝着与黑龙相反的方向,没命地奔逃。什么任务,什么同伴,什么尊严,在纯粹的力量碾压面前,都化作了求生的本能。
他们的尖叫和奔逃似乎刺激了那些暂时呆滞的灰烬者。尸群短暂的凝滞后,一种更加混乱、更加原始的疯狂被点燃。它们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装甲车残骸和里面的“食物”,腐烂的喉咙里爆发出刺耳的、充满攻击性的嘶嚎。一部分灰烬者被逃亡士兵的新鲜血肉气息吸引,立刻调转方向,以扭曲的姿态追逐而去。而更多的灰烬者,则被墨渊庞大身躯所散发的、充满生命力的强大“热源”所吸引——尽管这热源意味着毁灭。它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嗬嗬怪叫着,迈着蹒跚或狂奔的步伐,汇聚成一股股污浊的、散发着恶臭的尸潮,朝着墨渊立足的废墟涌来。
愚蠢的污秽。
墨渊甚至没有低头。他巨大的头颅微侧,金色的竖瞳锁定了下方涌来的、最密集的一股尸潮。这些蝼蚁的聚集,只是让空气中那股腐烂的甜腥味更加浓烈刺鼻。
厌烦。
他张开巨口。没有酝酿,没有蓄力。一道凝练到极致、呈现出近乎纯白核心、边缘缠绕着毁灭性暗金纹路的龙炎,如同神罚之剑,无声无息地喷吐而出。
嗡——!
空气瞬间被点燃、扭曲、撕裂!龙炎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烧穿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接触到龙炎的灰烬者,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它们脆弱的躯体在万分之一秒内不是碳化,而是直接“消失”——被恐怖的高温彻底分解成了最基础的粒子,连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地面上的沥青、混凝土、扭曲的金属残骸,如同烈日下的黄油般熔融、塌陷、气化,留下一条深达数米、边缘流淌着炽热岩浆的恐怖沟壑,一直延伸到远处街道的尽头。沟壑两侧,被高温冲击波波及的灰烬者,则如同被点燃的蜡烛般瞬间扭曲、焦黑、碳化,然后碎裂成满地冒着青烟的黑色粉末。
仅仅一击。喧嚣的街道瞬间死寂。除了那条熔岩沟壑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以及远处零星传来的、更加惊恐的逃亡声和丧尸嘶吼,近处再无活物。
绝对的寂静。绝对的毁灭。
墨渊收回目光,巨大的龙翼再次展开,轻轻一拍。他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体型不符的轻盈和速度,掠过下方被龙炎犁出的恐怖熔岩沟壑,带着毁灭的气息,稳稳地落在了中央银行金库厚重的合金大门前。那扇足以抵挡重炮轰击的大门,在他降临的威压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向内凹陷扭曲,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门框周围的混凝土结构簌簌掉落。
他低下头,巨大的头颅凑近那扭曲变形的门缝。金色的竖瞳收缩,穿透门内的黑暗,扫视着这片他选定的临时巢穴。
金库内部异常空旷,只有冰冷的金属架子和散落在地上的、早已失去价值的成捆纸币。空气中弥漫着尘埃、金属的冷冽,以及……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腐败气息。角落里堆叠着一些鼓鼓囊囊的袋子,散发出的气味让他微微皱眉。那是人类的尸体,数量不少,死于自相残杀或者被突破防线后涌入的灰烬者啃噬。污秽的残留。
就在他的目光扫过一堆散落的、印着某位已故领袖头像的钞票堆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浓重死亡气息截然不同的“信号”被他的感知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极其稀薄,却异常纯粹的“活物”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未被污染的清澈感。在这片被死亡和污秽浸透的空间里,它像一粒微尘般渺小,却又像针尖一样突兀地刺破了周围的浑浊。
墨渊的视线瞬间聚焦。
钞票堆微微动了一下。一只沾满灰尘和干涸血渍的小手,极其缓慢地从纸堆下伸了出来。小手的手指痉挛般地蜷曲着,死死攥着一张边缘染血、已经磨损起毛边的彩色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花裙子、笑容灿烂的小女孩,被一对同样笑容满面的年轻夫妇紧紧搂在中间,背景是阳光灿烂的公园草地。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那堆冰冷的、象征财富的废纸下拱了出来。那是一个人类幼崽,瘦小得可怜,蜷缩在巨大的钞票堆旁,如同一只被遗弃的、瑟瑟发抖的雏鸟。她身上的蓝色小外套沾满了污渍和暗红的血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苍白的小脸上。她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沾满了灰尘,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般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动着瘦弱的肩膀起伏,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
吸引墨渊的,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微弱气息。与外面那些疯狂撕咬的灰烬者不同,与那些恐惧尖叫的士兵不同,甚至与角落里那些散发着腐败恶臭的尸体都截然不同。她血液的味道……很淡,却奇异地……干净?带着一种未被病毒和疯狂污染的、属于纯粹生命本身的清新感,像岩石缝隙里渗出的一滴未被污染的泉水。
墨渊巨大的头颅又凑近了一些,几乎要碰到金库扭曲的合金大门。他鼻翼两侧覆盖的细密鳞片微微开合,仔细地捕捉、分析着那股微弱的气息。灼热的龙息从他鼻孔中喷出,带着硫磺和高温的气息,吹散了小女孩面前地面上的纸屑和灰尘。
小女孩似乎被这股灼热的气息惊扰了。她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对眼睛很大,瞳孔是近乎纯净的琥珀色,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绝望的灰翳。起初,这双眼睛里只有一片空洞的、濒死的茫然。
然后,她的视线一点点聚焦。
映入她模糊视野的,不再是冰冷的钞票和黑暗的角落,而是……一片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覆盖着深渊般漆黑鳞片的阴影。那阴影向上延伸,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头颅轮廓,鼻吻如同陡峭的山崖。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头颅的前端——两个巨大无比的、如同熔化的黄金铸成的竖瞳。
那对竖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和探究。如同神灵在俯视尘埃中的一只蚂蚁,带着非人的漠然和无法理解的威压。
小女孩琥珀色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她小小的身体。所有的虚弱和濒死感似乎都被这超越认知的恐怖景象强行驱散。她想尖叫,但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只发出了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抽气声。她瘦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染血的照片死死地、紧紧地攥在小小的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墨渊巨大的金色竖瞳,倒映着金库角落里那个渺小、脆弱、因极致恐惧而濒临崩溃的人类幼崽。他那覆盖着冰冷鳞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
但,在那如同熔金般炽热冰冷的竖瞳深处,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却悄然扩散开来。
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像是一头习惯于撕碎猎物、吞噬血肉的古老凶兽,第一次在腐肉堆里,发现了一粒未被污染的、散发着奇异微光的种子。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困惑,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那以毁灭和力量为基石构筑的意识深处,泛起了微澜。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巨大的胸腔,带着岩石摩擦的质感,第一次在这片死寂的金库废墟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震动着冰冷的空气
墨渊蝼蚁……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感受
墨渊你的血……闻起来……不太一样